這是關於一隻不會吃人的大野狼，和一個無法實現願望的小魔女的故事。
描繪不出最理想的「結局」，是因為還沒準備好與「傷痛」和解──【本篇的核心提問】
你認為什麼是「低潮」？
大家好，好久不見。（還敢說）
這次要介紹的作品放在我心底的清單很久很久了，中間經歷許多事，終於寫了出來。
寫給喜歡看漫畫的你。喜歡創作的你。想要喜歡自己但還在努力的你。以及，雖然有很多藍色窗簾，最謝謝的終究是作者布里斯老師。
在混亂的時代裡，總有些故事能成為心靈的定錨。祝大家都能守護如願的初心。
《海倫娜與大野狼》漫畫資訊與簡介
- 作者：布里斯
- 出版：台灣角川
- 本書企劃案獲 109 年度文化部「前瞻基礎建設計畫競爭型補助」
- 本書實體單行本獲 2023 年第 14 屆金漫獎「年度漫畫獎」與「金漫大獎」
【故事簡介】
海倫娜喜歡創作自己的故事，也喜歡閱讀別人創作的故事。
在母親和外婆吵架時、爸爸長期離家時……她都是靠著故事來鼓勵自己和弟弟亞瑟。只要沉浸在故事之中，那些不愉快的時間很快就會過去──
在唯一的親人亞瑟重傷時，海倫娜也依靠故事度過。她去參加了最喜歡的繪本作家「大野狼先生」的簽名會，因緣巧合之下，又有了與對方進一步認識的機會。
這位總是戴著狼頭的作家有點神祕，顯得不可思議，偶爾會對海倫娜顯露溫柔的那面，也似乎隱藏著不願為人所知的祕密。
（故事簡介與本文首段句子改自出版社文案）
創作的「原點」是什麼呢？
要談及《海倫娜與大野狼先生》所斬獲的獎項與感動，就必須回首作者布里斯的創作歷程──因為這部漫畫，這個故事，就是關於她對於自己身為台灣原創漫畫作者的心路感悟。
布里斯從同人誌販售場進入漫畫圈時，正值本土漫畫產業的低迷暗潮期。
在她成長的年代裡，獨領一時的大然出版社倒閉、漫畫被視為有害書刊而分級管制、盛極一時的租書店倒閉潮……千禧年後，台灣漫畫產業榮景不再。儘管後來政府推出文化創意產業扶植計畫，但創作者最需要的，是溫養自信與文化視野的過程，而當時的環境根本做不到。
所幸布里斯有一些支持著自己的家人，默默守望埋頭苦畫的她，一路念美術班升學、到大學讀傳媒系。當網際網路時代來臨，布里斯受網友邀約，帶著自己的原創同人誌報名場次時，恐怕還想像不到，將來的自己居然會選擇走上這麼一條坎坷的路。
在場上被台灣角川的原創部編輯挖掘，卻第一次碰到同人誌與商業出版的邊界。
屢談屢敗的企劃案，以及消磨掉的時間和金錢，在在凝成無形的壓力──為什麼我要選擇畫漫畫？如果畫二創作品的收入甚至更多，為何還要堅持創作自己的故事？
這個疑惑，在布里斯心中恐怕在各種時候、以各種型態，對她不停發出詰問。
在獲得了巴哈姆特2015年創作大賽的漫畫組金獎〈嗜心魔女〉的時候是；在受到日更計畫邀稿連載《魔法婚約》的時候是；台灣角川的原創部門收攤、日更計畫停運的時候更是。
能擁有自己的一篇故事，好像是很困難的事。
茫然、無措、焦慮、自厭、孤獨感，卻又總是懷抱著許多的想說、想寫、想拚命、想堅持、想繼續畫下去──如果只是時機不對，那命運什麼時候會到來？如果此時是一樁無望的投誠，那是否還有機會，見證深淵的逆轉？
──於是，《海倫娜與大野狼先生》誕生了。
對於創作，只有愛是不夠的
剛開始，海倫娜像一顆童年裡永遠飄在空中的氣球。
在畫面裡的她，自帶過曝般的色調，光是靠近，心就會一點一滴暖起來。她喜歡繪本、喜歡畫畫、喜歡說故事給弟弟聽，所有日照與驟雨都是冒險故事的一環，跨越腳邊的溪流，就是勇者波瀾壯闊的初航。
被雷聲環繞的林間小屋裡，彷彿從來只有姊弟兩人。
翻過一頁又一頁的等候，編織出驚險的旅程，和弟弟在故事裡以魔女和騎士之姿降落，接二連三突破歷練──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等待勇者在最精采的時刻現身。
「只有我們兩個是打不倒魔龍的，但是傳說中的英雄會來拯救我們……那個英雄就是爸爸。所以，等到爸爸回來，故事就能結束了……」
氣球不停升高、升高、升高。
然後我們都聽見了，海倫娜忽然破碎的那一刻。
失去至親的痛楚，將海倫娜定格在那個似乎還能挽回的瞬間，在真實裡踱步不前，無限迴圈。愛她的人們於是只能攜手，悄悄為她建立起一個虛假的常態，好讓她得以繼續生存下去。
在玻璃罩裡，這份日常達成了危險的平衡。海倫娜還不曉得，自己每天盼望的是早已破滅的期盼；不知是幸或不幸，卻也因此保有了過往的夢想，一心守護著臨別前的約定：要把自己完成的第一本繪本，送給最親愛的家人。
繪本因而成了海倫娜的另一個依託──就如同對布里斯來說，漫畫，也許同樣是怎麼樣都放不下的願望。
如果說，前期的海倫娜象徵著「對創作的熱忱」，那麼大野狼先生就如同「創作者的自疑」。
早已屢獲大獎、粉絲遍地的繪本作家大野狼先生，儘管暢銷著作無數，卻因總是畫著不適合給小孩看的繪本而日漸自我懷疑。他不敢面對編輯、面對讀者，拚了命也只能擠出一本半成品，因為自己的人生根本就從未完整。
大野狼先生筆下的世界惆悵、紛雜、凝重。捧起獎盃的那一刻，也同樣揹起了世人對其「失責」的指指點點：繪本是童書，童書就該是明亮的，有清晰的筆觸和清澈的故事……
無法創作出這樣的作品，你算什麼作家？
疊加在作者生命歷程之上的角色不僅長出血肉，竟也在翻讀間，達成與讀者的共構──那環繞周身的低語，熟悉得甚至無須費力指認。
因此更不得不回首，認定，思索：使你決定身在此境，閉上眼去闖過重重質疑的動力──關於現時、現地、蜿蜒過的沙徑、以及即往的不歸行──那獨一無二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其實，作家才是最殘忍的人
這支並不指向解答的畫筆被拋了出來，一艘雲做的海盜船隨之落入掌心。我們會在作者自嘲般的補述裡，知道這來自她記憶中的黃金梅利號（必須是舊譯），載著一船悠遠的時光。
透過海倫娜的眼睛，我們目睹了她如何在現實裡失語、在故事裡振聲──失親的少女和自卑的大人，自粉絲見面會上相遇的那刻起，闃暗的幽谷裡，終於緩慢升起一顆星星。
「你們一直說的低潮是什麼啊？」
「那是會讓人對原本很喜歡、覺得重要的事……感到無力、害怕，甚至心生厭惡的一種狀態。」
很輕、很慢的一段對話，卻幾乎是直面了第四面牆，舉刀砍破。「低潮」正是連接兩人的關鍵字，隨之而來的便是逃避。
海倫娜否認喪親的事實，用自欺與失憶為自己打造一個安全的泡泡，恐懼著承擔日益膨脹的失落與悲傷；大野狼先生則走不出長期以來的自厭，被抑鬱壓得逐漸失衡，在傾垮的視野裡，只看得見歪斜的世界。
愈深愛，愈恐懼。愈期待，愈抗拒。作者與作品，掌聲與自癒，過去與未來。
所謂創作，就是時時刻刻充滿嚮往與痛苦，注定矛盾。這條路上沒有指南，沒有守則，有時甚至沒有道理。我們都知道，有些著名的作品，在作者心中經常不見得是最好的一部。
大野狼自暴自棄，他畫不出那樣甜美的寓意，他的繪本就是失敗的自己，只夠成為破裂心靈的複製品。
於是，那個當年挖掘了他、扶持他、激勵他、努力推著他離開低谷的亦師亦友的編輯說，那就放棄吧。
「不都是為了賣書討生活而已，何必折磨自己？」
卻又話鋒一轉。
「但要你放棄，又會很不甘心……對吧？」
時間是線性的，但人生不是。故事是有因果的，但生活不是。
為了彌補這樣的不可預測，為了讓每一次的滿足與落空都能被解釋，所以我們執筆，去探究故事中大大小小的選擇，背後究竟埋下了哪些為什麼。
要用無數的逼問去自我包圍，像挖礦一樣在心田裡灰頭土臉，被記憶彈出來又拉回去，於交錯混雜的時空裡來回跳躍……如此累人，反覆折騰，做了這一大堆吃力不討好又沒人看懂的苦力活，說穿了，其實只是想給自己一個交代。
必須得這麼殘忍，才有辦法撬出一顆很小很小、卻可以捧在掌心一輩子的琥珀。那是時間的結晶：來自你始終忘懷不了的那些永恆，那些執意。
──我執筆，只因為我想執筆。
創作就是我的半身。我的生命。我活著的意義。
這是一片沒有魔法的森林
在努力找回初心的路上，編輯提醒大野狼，你本來就不是只為了兒童而繪畫。他是為了一些也想從圖畫裡讀見自己的大人而畫──那其中亦有大野狼自己。
原來從一開始，這些迷人又恐怖的故事，就是說給自己聽。
而海倫娜透過與大野狼的協作，被推入心底那片執念的叢林，揭穿一層又一層絢麗卻障眼的情節，終於找出自己所渴求的結局，全來自對現實的無能為力。
通過歷練的小魔女，可以獲得最珍貴的魔法；但也有些歷練，窮極一生都不可能跨越。
「妳不是早就知道，跟家人在一起，是需要魔法才能實現的願望。就算畫出了快樂結局又怎麼樣？妳能改變什麼嗎？」
故而自命運的開端，那顆曾經輕輕破碎的氣球，在空中四處飄飄蕩蕩，在這一瞬間終於落回腳邊的地面。一個可以被看見、被拾起的地方。
漫畫是寂靜的，我們聽不見海倫娜的哭聲，也聽不見她捶打在大野狼身上猶如毆擊自己的沉悶拳響，更不可能聽見她徹底剝裂如蚌、露出一顆珍珠般的心，一切美麗都只為了呵護靈魂深處那道不可忽視的石礫。
──妳什麼也無法改變。
所以，才獲得了用故事面對的機會。
能夠將自己的人生寫成、畫成、拍成、演繹成一整片的平行宇宙，在其中重新經歷許願與毀滅，煎熬和叛逆，遍行原野或者什麼都不做……這算是一種祝福，還是詛咒呢？
一路寫來，見過好多用文字創造時區的人，跟著跳進去又跳出來，下了車又上了船。去過一趟遠方再繞回來，還停泊在港口的，都已經成為幽靈，你看我、我看你，眼裡自嘲著無盡──時過境遷，眾人都認清現實了，你怎麼還在這裡。
……是啊，為什麼？為什麼我們又回來了？
譬如一度想逃離育幼院的海倫娜，被大野狼護送回去的路途中，攀在車窗上，興奮地不停盯著窗外。當遠方的街燈連綿成串珠，圍起天鵝絨質地的夜色，海倫娜說，那是從早晨天空中的海盜船滿溢出來的寶藏。
想起小時候家裡還會乘著汽車旅行時，我昏昏欲睡地倚著窗，瞇眼去看臨夜的高速公路。高架橋的燈光是南瓜色的，車頭燈如黃金碎粒一樣在國道上流動著。彼時剛從漁港返程，我想像自己看著洋流，像魚，活在不止息的擺動裡。彷彿某種預視。
又像是站在畫廊前仰望他人畫作的大野狼，純白的雪景喚不起安寧，反而將他拉入更深的自卑，柔和的雪粒怎麼看都像凌厲的投石，一塊塊碾傷他攀抓在岩壁上的手指，在深淵邊陲搖搖欲墜。
「我並不是厭惡自己的創作。我厭惡的是無能的自己……無法讓故事及角色被這個世界好好理解。」
「越是如此，越是畏懼面對創作的挫敗，並拒絕接受這些痛苦，一定會伴隨著創作的現實。」
我想起第一次讀到很喜歡很喜歡的網路小說時，又開心又疼痛地在大半夜抱著手機流淚。開心是他寫得極好，疼痛也是因他寫得極好。
還想起許多年前，用充滿遺憾的成績，結束了一整個求學階段時，我緊緊抓著──自負地認為是──取代了我的那個人說，你要告訴我，告訴我怎麼死才顯得有趣。當年我十二歲，把零落的故事寫在一個沒有人看的部落格裡，欣喜和失落都不過是自己的。
──「但我始終無法停止創作。」
卻是在那些時刻，如同站在斷崖邊、覺得自己只剩下文字的時刻，才更炙熱地活著。
被迫直面恐懼的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劈在窗外的閃電，割劃出海倫娜瘦弱的身軀，卻也是一道落天厲火，徹底砸燃了長成海倫娜心牆的棘林。
原來，荒原野火下，根本沒有什麼魔法：你所真正擁有的，只有現在，和你自己。
如果在十幾歲就遇見你
從同人本到商業出版，從爭取文化部補助到獲得金漫大獎，《海倫娜與大野狼先生》走了很久，久到這部作為布里斯低潮期間心境的簡史轉化，她在「大人的漫畫社」Podcast的訪談上說，如今再難重新進入那樣的心情。
「這是一個最適合當時的我才能完成的故事，」她在後記裡坦言：「看著在SNS上發表後得到的讀後感，我才確切感受到『原來這個故事能給某些人脆弱的一面帶來很大的支持或慰藉』這個事實。」同時不斷地說，一切還需要感謝透過編輯朋友和同人圈朋友的支持，才有辦法逼著自己做完整本。
距離故事以個人誌的形式首次公開發表，已時隔五年。我在今年年初才打開這部漫畫。翻過一遍又一遍。想了一夜又一夜。
在不顧眼光低頭狂寫的日子裡，把源源不絕的愛四處複製貼上，好像永遠都不會累，永遠都可以寫，那時的我是有無限衝勁的海倫娜嗎？
開始學會默默敲字、默默發布，看著 word 統計的字數逐步上升而快樂，又對同齡人早已出書等身而感到自卑的我，又變成了大野狼先生嗎？
……又或者，我真正希望見上一面的，其實是海倫娜那乘著紙飛機遠行的弟弟。
在純白的空間裡，海倫娜和亞瑟歷經了一場歡快盛大的遊行，有大象、幽浮、精靈，以及一匹飛馬，飛馬上乘著當年始終未能亮相的勇者，舉劍吆喝。
盡興的尾聲，亞瑟接過姊姊手裡的鉛筆，在腳下畫了兩個大大的三角形，踏上去。紙飛機輕快騰空。
那是僅可容納一人的機翼，只飛往一個目的地。一個海倫娜還未能前往、卻能從此銘記的白晝。
白晝褪去後，成為透著天光的窗櫺。窗櫺下，脫下野狼頭套的作家趴在畫桌熟睡，手臂下壓著一疊終於完稿的尾頁。海倫娜裹著棉被走過去，靠著椅腳坐落，緩緩闔眼。
──「姊姊，你不是一個人喔！」
我忽然意識到，或許這故事本身就像亞瑟一樣。像魔法一樣。像在最冷最冷的冬天吃到的那碗鍋燒意麵一樣。（好崩壞世界觀的一句話但我就是要寫）
如果能在十幾歲時就遇見這部作品，或許能更早察覺，再寂寞的日子裡，總有些靈魂也和自己一樣。
「我們沒有方法能對抗世界的殘酷，也沒有人能告訴我們，究竟該怎麼做才能得到真正的救贖。」
「但我們還是能學會……找到藏在黑暗之中微小光亮的方法。」
本文圖片取自：巴哈姆特新聞、CCC追漫台
本文資料參考：
- 大人的漫畫社：EP36【金漫14｜金漫大獎、年度漫畫獎】很低潮的那段時間後，我畫下這個故事 ft.布里斯《海倫娜與大野狼先生》
- CCC追漫台：故事之後的風景 ——第14屆金漫大獎得主布里斯的創作歷程
- OPENBOOK閱讀誌：閱讀隨身聽S9EP6》金漫大獎得主布里斯／關於得獎與作為職業漫畫家 ft.《海倫娜與大野狼先生》
以上！
如果你也喜歡看這樣子細膩溫暖的漫畫，那麼我還想推薦你兩部作品：透過飲食闡述跨民族情誼的《Mararum：山間料理人》，以及仔細描繪青春踟躕、又毅然追尋的《五十嵐與中原的青春交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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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依肆／一四，下篇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