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若干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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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地方,你打出生就在那,安穩地成長,然後原地有了自己的家,安穩地駐足。
有些地方,你不經意路過,花開正盛、緣份洽當,於是你留守,和它一起編織屬於你們的故事。也有些地方,你在未知選擇的年歲裡停留,然後別無他想,只是靜靜過日子,偶爾回鄉,火車客運高鐵搖晃;偶爾流浪,在一萬英呎天邊俯瞰點點燈火,想自己也是其中一盞,忽明忽暗。

台北若干年,佔據生命中最長的部分。
昨夜初次聽了「漂向北方」,眼角有點溼潤,可能本來就哭點敏感,恰如這座濕淋淋的城市。


二零零三年夏末,馱著簡單不過的行囊北上,夏日的淡水很是炎熱,找了間簡易隔板、通風的頂加,開始大學生活。床是沒有床墊的木板架起來,衣櫃是一公尺長的伸縮晾衣桿,薄片般的書桌,加一把擺飾用吉他,夜裡輕淺淺傳來室友的打呼聲。頂加沒有洗衣機,冷冽的冬天把雙手浸在思念裡,搓洗著南方的暖陽。

頂加窗戶透風,入冬時,系上學姊問:「妳沒帶上厚被?」,我搖頭,學姊驚呼之餘立即扛來厚重的被子,那被子暖了我三個寒冬。頂加沒有電熱水器,深夜打工歸來,準備盥洗,同是大一新生的室友說:「沒熱水了,但我們不知道怎麼叫瓦斯。」,不知道怎麼叫瓦斯,我用了各種角度思考這句話的涵義,終於明白母親自小的教導:「不要覺得什麼事情都是理所當然。」,慶幸我知道怎麼叫瓦斯,儘管必須通過幾次冷水澡的洗禮,因為瓦斯行很早打烊。

大二換了個邊間小套房,有自己的浴室,真好,再也不需望著排水孔糾纏的濕頭髮作嘔。小套房在一樓,窗外就是馬路,這時期好友們特別愛跑來敲窗戶:「上課啦,還睡!」「走,吃飯!」,也總是這樣從夢中驚醒,匆匆跳起來追趕。小套房好友來來去去,母親也曾北上暫居一晚,沒睡好,她說:「地氣涼,想辦法弄張床吧?」,倒也不曾放心上,年輕的身子骨從不畏寒,沒有床,有被子就好呀。


母親再度北上時也沒機會暫住了,一張火車票來到台北,從劍潭搭上接駁車,落腳新光醫院,那是她人生旅途最後一趟車。剛開始還能說笑,還能散步,還能抗議病房沒有靠窗,看不見迷人景致(其實說窗景也只是樓房)。漸漸地,嗎啡把距離拉長,有時清醒有時迷糊,有時甚至不能說上幾個字,或不能寫出句子。有天母親指著我,囁嚅著無法順利說話,半晌,拿起紙筆,艱難寫下:「同住者,共災者」後抬頭看我,忽然心電感應般,聽懂了她要說的只是,「嘿,我的女兒。」

和母親約定以樹葬作為她的歸宿,沒能帶她回潮州,潮州是我們最快樂的時光,但始終沒有落腳處。「妳想回彰化嗎?」,她搖頭,那就在這裡吧,台北邊境山裡高處遠望,遙想南國。

回潮州收拾了房子,租來的家,以前是家,以後就只是過路。在抽屜深處,找到了母親預先寫好的家書:「當妳有機會整理我的東西時,希望妳已經勇敢不再流淚。」,家書沒能對誰答應,只有淚眼默讀,可以一夜從此勇敢,眼淚卻註定要長年相伴。偌大房子裡堆積的往日,只有整理再整理,清除再清除,僅存的回憶擠塞進一部小車,北上匍匐前進。


畢業後好友們陸續搬離淡水,我捨不得,近海的人文小鎮有南國的純樸,但也只多待了兩年,拗不過冬季冰冷的濕雨挾雜海風,拗不過上班後通勤的僕僕長路。沿著捷運紅線挺進,到劍潭安居,也加入心目中最有使命感的出版媒體,開啟全然不同的視野。台北若干年,在踏入社會幾年裡,有了新的悸動。進入出版媒體時已非新鮮人,但從不到十人的工作環境切換到三百人大公司,著實為一大震撼。每日的戰戰兢兢記憶猶新,身邊的人不只是同事,而是一群猛虎悍將,火裡來水裡去,也記得下班後騎車回家的路程,常常隔著安全帽和口罩一路滂沱,抵達家門前擦乾眼淚,假裝一天都很愉快充實。花了三個月適應,花了半年理解,花了一年熟悉,兩年之後無法自拔地投入。


最好的狀態裡,也曾有了歸屬,以為流浪至終站,終於有了安定處。

可能我真的不適合安定,沒能維持浪漫天真,沒能把瞬間琢磨成永恆。不出幾年,毅然離開了歸屬,馱著增增減減的行囊,重新洗牌,離開捷運紅線,走出舒適圈子。也困惑,也疏離,也緘默,也獨自奔走,只為重新尋找歇腳處,不再奔波流轉。

後來有了現在的居所,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暖屋,同樣是頂樓,同樣是邊間(幸好不是頂加了),十坪方圓,用自己喜歡的方式建構稜稜角角,大窗台上種了扶桑花肉桂梔子茉莉,實木敲釘的大書桌,一百六十公分的寬度留給書籍。牆角遇大雨時會溜進細雨,沿著牆壁緩緩匯集;斜對門的焦躁老朽偶爾會脾氣失控,對走廊罵罵咧咧。在自己的天地,有時讀書,有時放空,有時洗曬,有時下廚,有時滑上一整天臉書,有時出門整天不在家裡,安份的日子,最期盼是不可多得的好天氣。


現況甚好,卻從未安寧,心始終缺漏,糾纏著層層疊疊的失落與猶疑。
端午剛擁抱一場美好的休息,北返從高鐵下車時,我卻不爭氣哭了。各種悲傷和無力如同空氣般如影隨形,回家是形式上的名詞,但是,家在哪裡?我們如何確信,腳下的土地、眼前的樓房就是歸宿?戶籍落定,但仍走在別人的風景裡,缺乏認同感的恐懼如同天羅地網,看不清前方,也嗅不出來路。

台北若干年,像一只擱淺的船,未抵明亮的港口,也未能趁浪啟程,重尋航向。家鄉是已經不熟悉的遠方,海角天涯,都是過路人。


────2017/06/04,寫於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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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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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來備份文字的樹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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