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荷蘭的時候常常想著生活。
幸運擁有一週的好天氣,水光粼粼,春意盎然,磚房美得很內斂又優雅。有腳踏車行過平整寬闊的專用道,有小鴨群在公園午睡。
有在此生活下來的欲望。(遇到在這裡工作的人說:我如果和他一樣,夏天抵達卻遇到十幾度的雨天,肯定不會這樣想。)
在旅行的短暫印象裡,荷蘭不是充滿「奇觀」的地方。博物館很好看,但總不能整天待在裡面。在街上閒晃的時候,浮現的總是很日常的想像:要是可以騎過這條路去超市(在我習慣很兇的腳踏車和腳煞後),要是可以常去那間有咖啡香的書店,要是工作結束後買片餅乾找個公園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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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幾乎沒有想過要長久留在捷克。我明確知道自己的許多快樂都來自短暫停留的身分。
語言隔閡、格格不入的感覺都只是恰好,和行政系統打交道的混亂和低效率、因為搞不清楚狀況而看起來莫名其妙的事,常常被我和朋友拿來當笑話說。Hiking課從頭到尾不知道為什麼在某個地方停留、現在是什麼環節,還能開心地當作一齣很random的鬧劇。想像要更長時間地生活下來,取得學位或維生的經濟能力,一切顯然都不好笑了。
在荷蘭的日子,感覺更被來到的城市接納。我說的英文沒有阻力,在各樣的面孔裡不那麼像個外來者;見到來自舊日的朋友和他的朋友們,像參觀的另一個人的日常,也看見來自不同地方的人在這裡創造社群、長出連結的可能。
也或許只是一些更小的細節:招牌上的中文字、下過雨的潮濕路面、魚攤的氣味。
一面認真想像在國外生活,一面又被熟悉的元素召喚情感,我對交換生活將近的結束感覺慌張懊惱,卻又前所未有地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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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國交換,第一次那麼深切感受到自己不屬於某地。沒有在台灣以外的地方長時間待過,出國旅遊總是跟著家人朋友,比起進入異地,更像比較真實的虛擬實境,或坐在透明泡泡裡參觀巨型safari,本就不抱著貼近的期待。甚至沒有離開過太平洋東岸那幾座島與半島,被不同膚色的人環繞,遍尋不著寫給我看的標示。
那「歸屬感」究竟是什麼呢?
我知道我想念身在自己「屬於」的地方時,熟知一切帶來的安定和效能感。在台灣,即使面對不同的環境、不同的面孔,通常總還有同一種語言(包括非文字的關於溝通的一切系統)可以交流,同一套秩序可以遵從。我更能想像自己在別人眼中的樣子,和伴隨的一套行動腳本:什麼時候該主動說些什麼,在誰面前傻笑裝笨裝順從。
但「歸屬」一詞包含的遠大於熟悉,它還有情感維度的指向,一種被接納的溫暖,深深認同與自己相繫的一切的驕傲。
這一切是如此隨機的嗎?只因為我偶然降生在一地,在那裡成長而必然熟悉,累積記憶與感情,就被指定了歸屬?即使世界上可能存在更讓我感覺美好喜愛的地方?
最近和媽媽講電話的時候,她常忽然下結論:「你看,所以台灣還是蠻不錯的吧。」即使我並沒有在為什麼困擾,也沒有表達很想念台灣的什麼。不知道是不是在國外的日子表現得太快樂了,她想用這種話說服我不要走太遠,或說服已經來不及走遠的自己。
台灣很不錯嗎?我說得出那些好與不好的部分,讓我慶幸生活在那的或想逃離的部分,對於「歸屬感」,我曾經以為最篤定的,會因遠離而更加深刻的,卻反而模糊了起來。我不確定自己是真正深刻地、抬頭挺胸地、心甘情願地,和那塊土地與上頭的想像共同體連結在一起,或只是不得不這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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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姆斯特丹喝了歐洲的第一杯手搖,coco的芒果綠茶,在爆爆珠(荔枝口味?)之外又加了木薯粉珍珠(真正的珍珠!)。我在火車上慢慢地嚼,直到兩頰發痠,窗邊陽光穿過透明塑膠杯,影子像水一樣瀅瀅亮亮。
雖然台灣的民主、公共建設、文化特色都有很多過人的地方,手搖杯還是讓我數一數二驕傲的。怎麼能想到要把那麼多東西加進同一個杯子裡,又那麼好喝?
也是個很生活的時刻了。我的生活還是不能缺少在很累的下午,咬著一根吸管,一點一點啜著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