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改編自1951年真實刑案
2024年,我接到恩師遺留的1951年澎湖滅門案手稿。
泛黃紙頁裏,恩師吳明遠記錄著軍法審判下的疑點:兇手李阿坤臨刑前喊冤,王家滅門案僅存的女嬰下落不明。循著恩師足跡,我踏上澎湖尋找真相,卻撞見倖存者王寶妹的沉默與恐懼:
「記者先生,那晚的刀光……會割破現在的好日子。」
第一部:塵封的血痂 (張介安視角·2025)
窗外台北初夏的溽熱被中央空調隔絕,玻璃幕牆外車流無聲。我,張介安,剛過完45歲生日,二十年的記者生涯磨掉了些稜角,卻磨不去骨子裏的執拗。辦公桌上,一份同城快遞靜靜躺著,寄件人姓名欄是刺目的「吳明遠教授治喪委員會」。

我拆開封套,裏面沒有信件,只有一本用牛皮紙仔細包裹、邊緣磨損得厲害的硬殼筆記本。熟悉的、帶著點潦草的鋼筆字跡瞬間攫住了我的呼吸——是恩師吳明遠的筆跡。扉頁上是他一貫簡潔有力的落款:「吳明遠,2005年冬。備忘:離島之血未冷,真相或沉海底。介安,慎之。」
2005年……正是恩師退休前一年。這本筆記,他珍藏了二十年,又在臨終前託人輾轉交到我手上。一股沉甸甸的使命感壓上肩頭,混著對恩師無盡的思念。
我深吸一口氣,翻開了筆記本。一股舊紙張特有的、混合著淡淡霉味和陳年墨水的味道瀰漫開來。紙頁已經泛黃變脆,恩師那剛勁又帶著知識分子特有清瘦的字跡,密密麻麻地爬滿了頁面。開篇的日期赫然是「1951年夏,澎湖馬公」。
「1951年7月16日,晴,酷熱難當,海風黏膩。
抵馬公次日,即聞駭人慘案。昨夜,媽宮城郊漁戶王金水一家六口,於睡夢中慘遭屠戮。現場之慘烈,言語難述其萬一。王金水及其妻陳氏、長子王海生(18歲)、次子王海平(15歲)、幼女王小花(8歲),皆殞命於亂刀之下。唯一生機,乃襁褓中之么女王寶妹,因啼哭微弱,被藏匿於母親身下血泊,僥倖得活。舉島震怖,風聲鶴唳。」
恩師的文字如同冰冷的解剖刀,精準而剋制地劃開歷史的表皮,露出底下早已凝固發黑的血肉。我彷彿被那紙頁間的血腥氣嗆到,眼前閃過七十多年前那個悶熱、絕望的離島夏夜。破敗的漁家小屋,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還有那個在親人冰冷屍體間微弱哭泣的嬰兒……
筆記本的敘述在恩師特有的冷靜下推進。軍方的反應極其迅速,甚至可以說是粗暴。戒嚴令下,澎湖孤懸海外,資源匱乏,普通司法機關形同虛設。案發不到十二小時,一個名叫「李阿坤」的漁民就被「東南沿海防衛司令部軍法處」的士兵從他那散發著魚腥味的破船上拖了下來,罪名是「因債務糾紛,蓄意謀害王金水全家」。逮捕過程粗暴,幾乎沒有像樣的現場勘查和物證收集流程。恩師在旁註裏用紅筆重重地寫了一句:「證據鏈條脆弱如沙堡,口供似有脅迫痕跡?存疑。」

審判更是快得令人窒息。就在案發後第四天,一場倉促的「軍法審判」在臨時徵用的媽宮小學教室裏舉行。沒有辯護律師,沒有公開質證。恩師作為當時少數在場的非軍方記錄者,用憤怒而壓抑的筆調寫道:
「7月20日,審判草草。李阿坤立於堂下,形容枯槁,眼神渙散。軍法官宣讀罪狀,其僅囁嚅:『我…沒…沒殺那麼多人…錢…錢我是借了…』 話音未落,即被法警厲聲喝止。程序簡陋,直如走過場。午後三時,判決下達:『惡性重大,處死刑,褫奪公權終身,立即執行。』 庭外,槍聲驟響,一切歸於沉寂。案卷迅即封存,列為機密。」
最後四個字「列為機密」,恩師寫得格外用力,筆尖幾乎要戳破紙背。這一頁的空白處,還留著他反覆塗寫又劃掉的句子:「倖存女嬰王寶妹下落?」「債務數額存疑?」「速審速決,誰人之意?」 疑問像荊棘一樣纏繞在字裏行間。恩師在筆記末尾附了幾頁剪報,都是當年官方喉舌對此案的統一口徑報道,千篇一律的「兇徒伏法」、「彰顯法治」、「安定民心」,冰冷空洞,蓋不住底下湧動的暗流。
我合上筆記本,指尖冰涼。窗外,台北的霓虹漸次亮起,繁華喧囂,卻絲毫暖不了心底泛起的寒意。恩師在2005年寫下「離島之血未冷,真相或沉海底」,這沉甸甸的囑託,跨越二十年光陰,落在我肩上。那個襁褓中的女嬰王寶妹,如果活著,也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她是否還記得那個血腥之夜?她去了哪裏?恩師當年顯然追查過她的下落,線索又為何中斷?
軍法審判的疑雲,倖存者的沉默,還有恩師未能解開的心結……如同一塊巨大的磁石,將我牢牢吸向那座名為澎湖的海島。那裏,埋葬著一段被刻意遺忘的血色過往。
第二部:海風低語 (吳明遠視角·1951)
馬公港鹹腥的海風,裹挾著烈日灼烤下的塵土味和死魚的腐敗氣息,一陣陣撲在臉上。1951年的夏天,澎湖像一塊被遺忘在滾燙鐵板上的魚乾。我,吳明遠,一個二十五歲、滿腔書生意氣的報社見習記者,被派到這個孤懸海外的軍事前沿,只因主編一句「那邊剛出了大事,去,把人間地獄的樣子描回來」。
人間地獄……當我站在王金水家那扇歪斜、被軍警把守的木門前時,這個詞才真正有了血肉。血腥味濃烈得如同實體,即使隔了一夜,依舊霸道地鑽進鼻腔,混著海風的鹹濕,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鐵鏽般的甜腥。門內景象被刻意遮擋,但門板上那幾道深深刻入木紋的、暗褐色的噴濺痕跡,無聲地訴說著昨夜的瘋狂。鄰居們門窗緊閉,偶有縫隙間驚惶窺視的眼睛,也在與我目光接觸的瞬間迅速縮回,留下死一般的沉寂。恐懼像瘟疫一樣在低矮的漁房間蔓延。
「看什麼看!軍事重地,閒人走開!」 持槍士兵的呵斥粗暴地打斷我的觀察。他們臂章上「東南沿海防衛司令部」的字樣冰冷刺目。
在港口魚市場混亂的角落裏,我找到了線索。幾個頭髮花白的老漁民,蹲在滿是魚鱗和污水的石階上修補破網,眼神渾濁,佈滿風霜的臉上刻著麻木與深藏的驚懼。幾根劣質香煙遞過去,終於撬開了一道縫隙。
「作孽啊……」 老林頭,王金水隔了幾條船的鄰居,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金水那船,去年被風打壞了龍骨,修不起,問『順發漁行』的許老闆借了筆錢……利錢重得咬人,聽說還不上,許老闆放話要收船收屋……」
「李阿坤?」 另一個老漁民吐了口濃痰,「那後生?是欠金水錢!不多,好像就為了修他船上的舊網機,借了金水幾塊大洋,拖了些日子沒還上……金水脾氣急,前些天在碼頭當眾罵過他幾句,讓他下不來台。可……可要說殺人全家?阿坤那小子,平時悶葫蘆一個,殺雞手都抖,能有這豹子膽?」
債務的脈絡模糊地浮出水面,卻指向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王金水欠漁行老闆許順發的高利貸?李阿坤欠王金水的小額欠款?哪個才是真正的導火索?抑或……還有不為人知的糾葛?

就在我試圖釐清這團亂麻時,軍方的「雷霆手段」已經降臨。案發次日傍晚,刺耳的哨聲和軍靴踏地的轟鳴打破了漁村的死寂。士兵們像驅趕牲口一樣,粗暴地將碼頭上的漁民圍攏。一個佩著少校銜、面孔冷硬的軍官站在臨時搭起的木箱上,聲音通過鐵皮喇叭擴散,冰冷得不帶一絲人氣:
「查!漁民李阿坤!因債務糾紛,懷恨在心,於昨夜潛入王金水家中,行兇殺人,罪證確鑿!現已緝拿歸案!此等滅絕人性之兇徒,國法難容!軍法處將速審速決,以儆效尤!望爾等安分守己,勿信謠傳謠!再有妄議者,以通匪論處!」
「通匪論處」四個字,如同冰水澆頭。人群瞬間死寂,所有竊竊私語都凍住了。我看到老林頭猛地低下頭,肩膀微微發抖。恐懼,比血腥味更濃的恐懼,徹底籠罩了媽宮城。軍方不需要證據鏈,只需要一個「兇手」,和一個能迅速「安定民心」的結果。
第三天,所謂的「軍法審判」在媽宮小學一間瀰漫著粉筆灰和汗臭味的教室裏上演。窗戶緊閉,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幾個佩著將校軍銜的審判官面無表情地端坐上方。李阿坤被兩個粗壯的法警拖拽進來,他瘦小的身軀裹在過於寬大的囚服裏,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枯葉。臉上青紫交錯,一隻眼睛腫得只剩一條縫,裸露的手腕上帶著深色的捆綁淤痕。他幾乎無法站立,全靠法警架著。

審判快得荒謬。公訴軍官用毫無起伏的語調念完起訴書,列舉的「證據」只有一份據稱是李阿坤按了手印的認罪書,以及幾個語焉不詳的「目擊者」(我後來得知都是軍警)的證詞,說「看見形似李阿坤的黑影在案發時段靠近王家」。沒有物證呈堂,沒有交叉質詢,更不允許李阿坤申辯。
當審判長用毫無感情的聲音詢問「被告,你認罪否?」時,一直垂著頭的李阿坤像是被針扎了一下,猛地抬起頭,那只尚能視物的眼睛爆發出絕望而渾濁的光,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怪響,掙扎著嘶喊:
「長…長官!我…我冤啊!錢…錢我是欠了王老大幾塊…可我…我沒想害他!更沒…沒殺他全家啊!那天晚上我…我在修船…船錨!對!修船錨!二…二狗子能給我作證!那…那認罪書…是他們…他們…」 他的話被身邊法警一記兇狠的肘擊狠狠打斷,悶哼一聲,痛苦地蜷縮下去,只剩壓抑的嗚咽。
「咆哮公堂!藐視法庭!」 審判官厲聲呵斥,敲了下驚堂木,「罪證確鑿,無需狡辯!本庭宣判:被告李阿坤,殺人罪成立,判處死刑,褫奪公權終身,立即執行!」
木槌落下,如同喪鐘。宣判詞還在簡陋的教室裏迴盪,李阿坤已被粗暴地拖了出去。整個過程,不到二十分鐘。我坐在旁聽席角落,握筆的手指關節捏得發白,筆記本上只留下幾個因為震驚和憤怒而顫抖劃下的墨點。這不是審判,這是一場事先寫好劇本的屠殺儀式。
宣判後不到一小時,馬公港偏僻的防波堤方向,傳來幾聲沉悶、短促的槍響。槍聲迅速被海潮聲吞沒。傍晚,一張墨跡未乾的佈告被貼在媽宮城中心的告示欄上,宣告「兇犯李阿坤已伏法」。
人群沉默地圍觀,眼神空洞。我站在人群中,看著佈告上李阿坤那潦草的名字,耳邊迴響著他被拖走前那不成調的嘶喊。那絕望的「冤」字,像一把生鏽的鉤子,死死鉤住了我的心。那個能為他作證的「二狗子」,如同人間蒸發。而那個血案中唯一的倖存者,那個叫王寶妹的女嬰,又在何處?我多方打聽,只得到一個模糊的指向:孩子被一個遠房親戚連夜帶離了澎湖,去向不明。所有關於她的資訊,都被一層無形的幕布迅速遮蓋。
我站在防波堤上,望著暮色中黑沉沉的大海。槍決的血跡早已被潮水沖刷乾淨。李阿坤的冤屈和王寶妹的下落,似乎也註定要沉入這片冰冷的海底,被遺忘。然而,一種記者的本能,一種對真相近乎偏執的渴望,在我年輕的胸腔裏燃燒起來。我在筆記本上用力寫下:「疑點重重,沉冤未雪。倖存者王寶妹,你在哪裏?」 我知道,這追問,在1951年戒嚴的孤島澎湖,微弱得如同風中的嘆息。但種子已經埋下。
第三部:遲來的潮汛 (張介安視角·2025)
恩師吳明遠1951年寫下的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心上。那聲嘶力竭的「冤」,那神秘消失的證人「二狗子」,還有那個襁褓中倖存的王寶妹……七十多年時光的塵埃,能掩埋多少真相?恩師在2005年將筆記託付給我,這份穿越二十年的信任,讓我別無選擇。

澎湖的風,依舊帶著記憶中的鹹腥。2025年的馬公市,早已不是恩師筆下那個蕭瑟的漁港小鎮。霓虹閃爍,遊客如織,一片繁榮。然而,當我循著恩師筆記中模糊的地址,找到當年王金水家所在的城郊區域時,時光彷彿在這裏停滯了片刻。低矮老舊的平房夾雜在新建的水泥樓房之間,巷弄狹窄曲折,晾曬的魚乾在陽光下散發著濃烈的氣息。那份潛藏在現代表皮下的沉重歷史感,撲面而來。
在社區活動中心,我遇到了一位九十高齡、精神卻出奇矍鑠的陳阿嬤。她曾是王金水家不遠處的鄰居。提起「王金水」這個名字,老人渾濁的眼中瞬間湧上恐懼,乾枯的手緊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幾乎掐進肉裏。
「別…別提!造孽啊!」 她聲音發顫,反覆念叨,「都死光啦…好慘…血…到處都是血…小囡寶妹哭都沒力氣了…」 她斷斷續續地回憶,印證了恩師筆記裏關於高利貸的線索:「金水借了『順發』許老闆的錢,利滾利,還不起…許老闆放狠話,要拿他家的船和屋抵債…出事前幾天,金水跟許老闆的人在碼頭吵得好兇…」
「李阿坤呢?您還記得他嗎?」 我輕聲問。

陳阿嬤愣了一下,努力回憶:「阿坤?那個…悶葫蘆?他…好像也欠金水一點小錢,不多…金水脾氣暴,罵過他…可阿坤膽子小得像老鼠,殺雞都不敢…說他殺人?還殺…殺那麼多?」 她搖著頭,佈滿皺紋的臉上寫滿難以置信,「那晚…槍斃他…唉…作孽…」 她不再說下去,只是深深嘆氣,渾濁的淚滑過溝壑縱橫的臉頰。
「那寶妹呢?您知道她被誰帶走了嗎?」 我追問。
陳阿嬤眼神閃爍了一下,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本能的警惕:「好像…是金水老婆娘家那邊的一個遠房表姐…姓…姓蔡?連夜抱走的…怕啊…怕兇手還有同夥…也怕…怕沾上晦氣…聽說…去了高雄?還是臺南?記不清了…再沒消息了。」
姓蔡?高雄或臺南?恩師當年未能追到的線索,終於露出了一絲微光。我立刻動身返回臺灣本島,一頭紮進移民署、戶政事務所浩如煙海的舊檔案中。這無異於大海撈針。幾十年的戶籍變遷、行政區劃調整、資料電子化過程中的錯漏……困難重重。我動用了幾乎所有媒體關係和人脈,在模糊的時間(1951年下半年)和模糊的地域(高雄、臺南)範圍內,篩查所有符合「王寶妹」或可能改名、且由「蔡姓女性」登記為監護人的早期遷入記錄。

時間一天天過去,希望如同風中的燭火,時明時滅。就在我幾乎要放棄時,一條來自臺南戶政老檔案員的線索讓我精神一振:1952年初,一位名叫「蔡玉鳳」的婦女,從澎湖遷入臺南安平區落戶,登記時攜帶了一個約一歲大的女嬰,登記名字是「蔡寶妹」,備註欄有極其簡略的一行小字「親屬孤女」。年齡、時間點、監護人姓氏、名字的關聯性,高度吻合!
幾經周折,在臺南一條寧靜的老街巷弄深處,我找到了登記地址上那棟略顯陳舊但整潔的日式平房。庭院裏種著花草,一位滿頭銀髮、氣質沉靜的老婦人正坐在廊下曬太陽。她面容清臒,眼神平和,但細看之下,那平和深處,似乎沉澱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恒久的靜默。
我表明身份和來意,遞上名片,聲音因緊張而微微發乾:「蔡女士…或者說,王寶妹女士?您好,我是記者張介安。我…受已故的吳明遠教授所託,他…他一直在關心您。」 我拿出了恩師那本泛黃的筆記本,翻到記錄她名字和下落存疑的那一頁。
老婦人——王寶妹(蔡寶妹)的目光落在筆記本上,那沉靜如古井的眼神驟然波動了一下。她沒有立刻去接筆記本,只是長久地、深深地凝視著那發黃的紙頁,彷彿在辨認一個極其遙遠而模糊的噩夢。院子裏只剩下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時間彷彿凝固了。終於,她抬起眼,看向我,沒有驚惶,沒有憤怒,只有一種看透世事的疲憊和深不見底的哀傷。
「吳…明遠?」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老人特有的沙啞,「我…好像聽我姨婆(蔡玉鳳)提過一次…很久很久以前了…說有個年輕的記者…打聽過…後來…就沒消息了。」 她頓了頓,目光投向庭院角落一叢開得正盛的茉莉花,彷彿在積蓄力量。

「記者先生,」 她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像從深海打撈上來,帶著歲月的沉重,「那晚的事…我太小,沒有記憶。姨婆從不提,一個字也不提。街坊鄰居…也像約好了一樣,都閉著嘴。我是在沒有『過去』的環境裏長大的。」 她嘴角牽起一絲苦澀的弧度,「直到…十幾歲吧,在閣樓一個舊木箱最底下…發現了幾張剪報…發黃的…印著『澎湖滅門血案』…還有兇手的名字…照片…很模糊…很可怕…」
她的聲音低下去,雙手無意識地絞緊了蓋在膝上的薄毯:「姨婆發現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發了很大的火,把剪報燒了…她抱著我哭,說『忘了好…忘了才能活…』」 老人閉上眼,眼角有晶瑩的淚光閃爍,「『真相』?記者先生,我活了一輩子,只知道一件事:那個晚上,我失去了所有血脈相連的親人。至於為什麼失去?誰讓我失去的?姨婆用她的沉默和恐懼告訴我:不知道,才是福氣。知道了…那刀光…會割破現在的好日子。」
她睜開眼,淚已擦去,恢復了那種深沉的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我丈夫早逝,孩子都在國外。現在的生活,很平靜。吳教授…謝謝他當年的關心。但那些過去…就讓它徹底過去吧。我不想知道更多了。那血…太深,太冷,我背不動了。請回吧。」
她的拒絕,清晰而堅定。沒有歇斯底里,卻比任何激烈的言辭更讓人感到無力。她不是不渴望真相,她是被那沉重的、沾滿至親鮮血的過去徹底壓垮了。真相對她而言,不是解脫,而是可能撕裂她僅存安寧生活的利刃。
我默默收起恩師的筆記本,向她深深鞠了一躬:「對不起,打擾您的平靜了。請您保重。」 轉身離開時,我最後回望了一眼。廊下的老人依舊靜坐著,陽光在她滿頭的銀髮上跳躍,她單薄的身影在整潔的庭院裏顯得格外孤獨,像一座將自己徹底封閉起來的、小小的孤島。她選擇讓真相永遠沉沒。
回到台北,恩師吳明遠的筆記本靜靜躺在我的書桌上。我翻到最後一頁,在恩師當年寫下的「倖存者王寶妹,你在哪裏?」那句充滿希冀的問話下面,我沉重地添上了一行字:
「2025年夏,尋獲。她選擇與真相一同沉入遺忘之海。傷口從未癒合,只是選擇了緘默。」

我打開電腦,新建文檔。游標在空白頁面上閃爍。恩師追尋的真相核心——那場軍法審判的草率與黑幕,李阿坤臨刑前絕望的呼號,以及那可能被刻意忽略的漁行老闆許順發與高利貸的陰影——如同暗礁,依然矗立在歷史的迷霧中。王寶妹選擇背過身去,但作為記者,我的筆不能停下。
我敲下標題:《孤島血債:1951澎湖滅門案與速決槍聲下的未解之謎》。恩師在1951年未能發出的追問,將由我在2025年,繼續下去。這遲來的潮汛,或許無法沖刷掉所有凝固的血污,但至少,要讓那些被刻意掩埋的名字和疑問,重見天日。真相的追尋,有時並非為了慰藉生者,而是對歷史、對逝者、對那被粗暴踐踏的公義,一個必須的交代。
窗外,夜色漸深,台北城燈火璀璨。而我的思緒,已飛越海峽,沉入七十多年前那個充滿血腥、恐懼與不公的澎湖夏夜。鍵盤的敲擊聲,在寂靜的書房裏,如同穿越時空的迴響。
《孤島血債》後記:海風與傷痕

當我在鍵盤上敲下這篇故事的最後一個句點,書房窗外正飄著台北少見的綿密冬雨。濕冷的空氣鑽進窗縫,卻遠不及七十多年前那個澎湖夏夜的血腥與燥熱,更不及王寶妹女士庭院裡那陣沉甸甸的沉默來得徹骨。
這部小說,源於一份沉甸甸的託付——恩師吳明遠教授遺留的筆記本。2005年那個泛黃的冬天,恩師以「離島之血未冷,真相或沉海底」的警語相贈,彼時我尚不解其重。二十年記者生涯,見過太多喧囂與遺忘,直至親手翻開那本浸潤著歷史汗漬與墨跡的筆記,那些被歲月刻意風乾的血痕,才重新變得黏稠而刺目。
虛構的骨架,真實的魂魄
小說中的人物與團體名稱皆經化名處理:真實案件的「陳清吉」化為「李阿坤」,「順發漁行」亦是虛構。然而,那場發生於1951年澎湖媽宮城的滅門血案,其殘酷本質與時代烙印,卻非杜撰。戒嚴初期軍法審判凌駕司法的陰影、離島資源匱乏導致的程序荒疏、速審速決背後「安定民心」的政治考量,皆是那個動盪年代無法迴避的底色。
我謹守時間的界碑:1951年案發時,恩師吳明遠是二十五歲的熱血記者;2025年的追尋者張介安,則是我為自己設定的四十五歲之鏡。二十年的記者資歷,恰能承載恩師跨越二十年的遺志,又不至於僭越時光的真實流速。
尋找王寶妹:真相的重量與遺忘的權利
追尋倖存者王寶妹的過程,是小說的核心,亦是寫作時最感煎熬之處。我試圖揣摩一個被連根拔起、在刻意遺忘中長大的靈魂,其內在的斷裂與沉靜的創傷。當筆下的「蔡寶妹」(王寶妹)在台南的庭院裡,說出「那刀光…會割破現在的好日子」時,我彷彿聽見歷史深處傳來一聲沉重的嘆息。
她的拒絕,是對「真相至上」論最深刻的反詰。對某些傷痕,挖掘或許不是解藥,而是鹽。當社會習慣於高呼「轉型正義」時,我們是否曾真正凝視過那些承載著第一手傷痛的個體,他們是否有權選擇背對那過於刺目的聚光燈,守護自己用一生艱難築起的、脆弱的平靜?王寶妹的沉默,不是懦弱,而是另一種以生存為名的勇氣,是對「活著」本身最卑微也最堅韌的堅持。她的存在本身,已是對那段血腥歷史最無聲也最有力的控訴——控訴其毀滅性的代價。
未竟的追問:槍聲迴盪的暗礁
王寶妹選擇了遺忘的海洋,但小說中軍法審判的草率、李阿坤臨刑前絕望的「冤」字、關鍵證人「二狗子」的蒸發,以及高利貸陰影下漁行老闆「許順發」未被深究的角色……這些如同沉沒在歷史海床的暗礁,依然尖銳。張介安執意寫下《孤島血債:1951澎湖滅門案與速決槍聲下的未解之謎》,正是對恩師吳明遠在1951年那聲被海風吹散的追問之延續。
這追尋,非為打擾生者的安寧,而是對被草率終結的生命、被粗暴掩埋的疑點,一個遲來的、必要的交代。真相有時無法撫慰生者,甚至可能帶來新的傷痛,但它的缺席,卻會讓歷史的傷口永遠無法真正結痂,讓不公的陰影有機會在未來的某個時刻,以另一種形態重現。追問本身,是對「遺忘」這另一種暴力的抵抗,是對「人」之價值最基本的尊重。
後記的餘音
寫作此篇,如同一次穿越時光的潛水。我觸摸到1951年澎湖防波堤上未乾的血跡,感受到恩師吳明遠筆尖的憤怒與無力,更在王寶妹女士庭院瀰漫的茉莉香氣中,體會到生命在巨大創傷後,那份令人心碎的靜默與韌性。
歷史從非單一敘事。它有官方檔案裡冰冷的判決書,有小人物記憶中零散的恐懼碎片,有倖存者選擇封存的傷痕,也有記者筆下不肯熄滅的追問之火。《孤島血債》試圖編織這些線索,並非宣稱抵達了絕對的真相之岸——那或許永遠沉沒在1951年的台灣海峽深處——而是希望呈現一段被時代塵埃掩蓋的悲劇,其複雜的肌理與沉重的迴響。
願那些無辜逝去的靈魂安息。
願生者的平靜得到尊重。
願對真相的追問,成為守護公義永不沉沒的燈塔。
張介安 謹誌
2024年冬 於台北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