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城市從不真正明亮過。
沒有人知道這場雨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也沒有人記得這座城市曾經乾過。
太陽蜷縮在廢棄報亭後方,披著一件不知道從哪裡撿來的卡其色風衣,衣擺破了一角,袖口發黑,像是從某個失敗者身上遺落下來的。他的動作小心又迅速,像只習慣在人群邊緣覓食的流浪貓。報亭的玻璃已經裂成蜘蛛網狀,雨水沿著裂痕滑落,匯成一張破碎的臉。
他看著那臉,是自己的,卻陌生得像是另一個人。
「這裡的雨……像是忘記停下來了。」
他的聲音很低,幾乎混進了雨聲裡。那語氣不是驚訝,而是像一種已經接受了的事實,就像呼吸這件事,或者痛。
他抬頭看了一眼對街的建築。牆面斑駁,幾乎要看不出原來的顏色。窗框裂開,窗簾垂在外頭,像某人沒收好的過去。樓下的牆上貼滿泛黃的通緝海報和過期電影宣傳,那些人的眼神早已失焦,不知道是在看人還是在看自己曾經的夢。
鐵軌從報亭旁穿過,像是穿越這座城市唯一還記得方向的線索。但軌道上也早就爬滿青苔與鏽斑,像是沒再承載過任何真正會抵達目的地的列車。
另一邊,阿大用一腳狠狠踢開一台壞掉的自動販賣機。裡頭燈還亮著,卻閃爍著詭異的白光。
「又卡住……」他嘟囔,語氣中摻著不耐煩和一點點自嘲。他彎腰用指節敲著出口,試圖讓那罐卡住的紅色汽水滑出來。沒成功。
他低頭看著那罐汽水,紅色鐵罐閃著濕光,一如他某段模糊的青春。他記得這味道,甜得像謊言,卻也像某段很久以前的、沒有負擔的快樂。
「操……」他低聲罵了一句,卻像是罵自己。接著他一屁股坐在販賣機旁的水泥柱下,拿帽子往眼上一拉,擋住從屋簷滴下來的雨。背包放在膝上,像他最後的堡壘。
地上的積水倒映出一張臉——輪廓模糊、神情疲憊。他看著那張臉,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怎麼走到這裡的。
過了一會,只見青木則沿著廢棄的鐵軌走著,手裡撐著一把破傘,傘面破了一角,雨滴斜斜地灑落,打濕了她的額頭和髮尾。她沒躲,也沒擦。她似乎早就不在意這些了。
雨水沿著臉頰滑下,她沒有眨眼。眼神直直地往前走,像是早已把這個城市視作自己夢的一部分,醒不來,也不想醒。
她停在一座舊火車站前,那座建築像是從來沒有開門營業過。玻璃窗塵封,門上的油漆剝落,一邊門板甚至用鐵絲綁住。她推開門,門發出一聲軋響,像咽下了一口鐵銹。
大廳上方吊著一座時鐘,指向「三點十七分」。秒針早就斷了,分針微微傾斜,像是不願服從什麼的叛逆者。整個車站灰白得像張舊照片,時間停在那裡,像一條開了岔的記憶。
太陽站在售票口,手指輕扣玻璃框,眼神落在票價表上,那些數字似乎從沒更新過。阿大坐在候車椅的最邊緣,一邊咬著牙套鍊,一邊看著腳邊積水中電線的倒影。青木走進來的瞬間,雨聲也跟著灌進這個空間。
三人第一次同時出現在同一個場域。沒有問候,沒有眼神接觸。只是彼此注意到了彼此。
「我不知道來了多久了……只記得,一開始不是這樣的。」青木率先打破沉默,她的聲音像是某種熟悉的樂器,沙啞但不破碎。
阿大轉頭看她,眼神警覺。「你是說……這裡以前不下雨?」
青木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輕聲道:「我記得,有一次,我跑過這個車站,那時候天還是藍的。」
「妳怎麼知道不是做夢?」阿大反問。
「不知道。」青木勾了一下嘴角,那笑容像是某種難以揭穿的悲傷。
太陽一直沒說話,他低頭看著地上的雨跡,那些水痕交織成像某種地圖。他的手指輕輕地沿著水痕劃過,像是在確認什麼線索是否真實存在。
「如果這地方真的是夢……那我們怎麼還沒醒?」他終於開口,聲音冷靜而沉穩,卻讓空氣更像凝住。
三人沉默。
屋頂上的雨聲忽然大了起來,像是整座城市在咆哮。空氣潮濕得讓人難以呼吸,牆上的海報緩緩脫落,像有什麼過去正一頁頁被剝開。
「你們有沒有想過……我們可能是死了?」阿大說。
「那為什麼會痛?」太陽反問。他抬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一道傷痕,那是幾天前,他從電話亭後方摔倒時留下的。
青木看著那道傷痕,一瞬間像想起什麼似的,眼神微閃。「我試過……在屋頂上跳下去。」她說。
阿大看她一眼說道「成功嗎?」
「不確定。」她答。「因為我醒來的時候,還在這裡。」
那句話像是一把鈍刀,緩緩地插進心口。沒有人接話。因為他們都明白,那不是逃脫的出口。那只是又一場、被這座城市吃掉的噩夢。
窗外的雨還在下,滴滴答答,像一種誰也無法破解的密碼。
「我們是不是……都忘了自己原本是誰了?」太陽望著時鐘問。
「我記得我不叫阿大。」阿大說。「但我不知道我原來叫什麼。」
「我記得一扇門。」青木說。「一扇……純白色的門。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記憶,但我夢裡仍夢著。」
太陽看著她,像是從她的語氣裡抓住了什麼。他想起自己胸口一直感覺到的那個名字,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種溫度,一種像陽光的重量。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叫太陽,但他知道,那個名字不是巧合。
他們三人像是某種被拆散又誤放的拼圖,被放逐進這座無出口的城市裡。也許他們曾經認識過,也許他們正是彼此的出口,只是還沒有人想起來。
而時間,像是這座城市最大的敵人,也最沉默的證人。
三點十七分,永遠定格。雨還在下,風還在冷,但三人之間,某種微不可察的距離,悄悄改變了。
他們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這裡是地獄還是夢,但他們知道,再怎麼迷失,也比一個人迷失來得不那麼可怕。
他們彷彿都知道自己不是第一個來到這裡的,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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