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德總是記得,他剛卸下刀那年,仍習慣將右手大拇指搭在腰側,如同過往巡邏時隨時準備拔刀之姿。那是身體的記憶,也是江湖人的殘念。直到他進入教育門,開始與法條、公文、會議記錄為伍,他才漸漸學會將那只無形的「劍」,藏入筆中。
初入體制,他仍懷有一股「江湖直氣」。遇上制度不明、權責交錯、流程脫節,他心中總想:「此事若在街頭,三言兩語即可擺平,何必左轉右拐、層層疊疊?」但他很快發現,文官江湖講究的,不是快刀斬亂麻,而是「順著亂麻,編出一條通路」。
某日,教育門召開校務協調大會。十數名師長、主管、委員環座而坐,會議氣氛如山雨欲來,議題正是某校建案預算重編。案由繁複,資料模糊,立場各異,桌上資料堆如山,氣氛漸趨凌厲。昔日的他或許會站起直言,但現在的他,只悄然記錄每句交鋒,一筆一畫謹慎備註。散會後,他獨自留下,逐條核對紀錄與議題摘要,耗時至晚,終將一份簡明扼要的「會議紀要草案」擬妥,條列分明、立場中正,措辭克制,卻絲毫不損重點。此稿隔日呈報,未經修改即核發,獲得「沉穩中帶劍意」之評。他這才明白:「文書無聲,其力可震百里。」
而真正令他重新思索「俠」之定義的,是一場不起眼的小案子。
那日,一所偏鄉小校提交申請,請求協助改善營養午餐廚房設施。此案預算不大,程序繁瑣,早年常被視為「例行公事」,不受關注。但他卻發現,該校處於山區,師生人數雖少,卻是唯一提供熱食的據點,稍有不慎,便會影響整個社區孩童。
他主動聯繫該校祭酒、督導現勘,夜裡比對前案,整理資料、重擬內容,親自跑流程協調預算。數週後,中央核准補助,校園重建廚房、廚工升級訓練、午餐品質大幅改善。
祭酒一通電話說:「從沒想過有人會為這種小事跑那麼遠,孩子們很感激。」
那一刻,他有種熟悉的悸動,彷彿又回到昔日街頭巡邏之時,那種看見人安、街平的心安。
只是如今,他不再舉刀,而是執筆;不再靠指令,而是靠制度;不再為驚天動地的場面奮鬥,而是為那些無人聞問的細節修補。
「俠,是什麼?」他問自己。
是快意恩仇?是斷案如山?是破陣殺敵?還是,在制度洪流中,仍守得一方清明?在無數繁瑣瑣事中,不放棄「讓事情好一點」的堅持?
他走出辦公室,看著夜色裡府大樓的燈火依舊,微風拂過公文紙邊角,他輕輕喃喃道:「或許——筆之所向,亦可行俠。」
自此,他漸漸不再懷念役袍下的英武之姿,也不再糾結「行俠」是否一定要揮劍。他知道,世上有一種俠,是在格子裡、章程中,以細筆為刃,默默為人守事、為事護人。
而這種俠,不上江湖榜,不留江湖名,但心中自有一劍,無時無刻,不在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