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書簡:寫給那些再也聯絡不上的人
親愛的你:
有些訊息,我只傳一次,之後便不再期待回覆。三年過去了,我仍記得,像記得冬日裡的那道微光。
又是清晨六點。
我煮著咖啡,習慣性地打開窗戶,讓陽光順著窗簾邊緣傾斜而入,斑駁地灑落在地板上。屋內還留著昨夜的餘溫,空氣中瀰漫著烤吐司的香甜,與剛倒入洗衣精的清香。
桌上攤著昨晚沒讀完的書,書頁微微翹起,像是時間停駐的某個角落。牆角傳來滴水聲,輕而規律。
我喜歡這樣的清晨,安靜又溫暖。
瞥見書中那句「空中若有光,就奮力追尋。」抬頭看去,已是七點。
我匆忙奔上早班公車,天色尚未全亮,街燈仍未熄滅,呼出的白氣在空氣中緩緩升起。車窗氤氳著薄霧,我抬手擦了擦,望見行道樹的葉子正紛紛飄落。早餐店剛拉起鐵門,熱氣裡混著煎餅的香氣,生活輕聲地嶄開了新的一頁。
不久後,天空終於放晴,連日陰雨終止,冬陽的稀薄鋪散在車窗上。我望著窗外,看著芒川又一次的冬天。
這是我在芒川度過的第四個冬。
今天的空氣比往常更加冷冽,天邊的那抹藍已不再飽滿,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節制、帶著獨有清冷的色彩,像鋪展的絲綢般透澈。
我對雨的熟悉,已覆蓋了對雪的記憶。曾經刺骨的寒冬,與我漸行漸遠。如今,只需披上一件薄舊的大衣,便足以走過冬末。
也正因為如此,我對「冬天」懷抱著格外深刻的記憶。
記憶中,雪花落在掌心的觸感,輕柔而短暫。下雪的冬季總是安靜得不像話,街道覆蓋著厚厚的雪。呼吸化成霧氣,輕輕浮在圍巾上;樹枝結著冰封的霜花,灰白的天空低垂著頭。
我常常記得放學回家的路上,雙手縮進口袋,耳朵凍得通紅。遠處的孩子們在雪地裡追逐,跑步聲在積雪中悶悶作響。
而芒川的冬總是濕漉漉的,空氣潮濕,光線稀薄。腦海裡能做的事不多:看書、取暖、冬眠,或偶爾幻想一場遙遠的旅行。
我窩在被窩裡翻著書,像學生時代那樣沉入故事深處,最後在句點中靜靜睡去。
書頁間漂浮著溫暖的詞語:「溫婉」、「良善」、「心目悅和」。我對這樣的字句總有難以言明的喜愛,它們像是不帶重量的光,停留在紙頁與呼吸之間。我會一讀再讀,細細摩挲,然後將它們收藏在心裡。
有時,我會想像這樣一個人。
她坐在咖啡館的角落,穿著黑衣,神情慵懶,眼神清澈。她翻著書,偶爾點起一根香菸,煙霧在指間盤旋,輕輕掠過眉眼,拂過她清透的臉龐。那是一種深沉的潔淨,像是某種從未被真正靠近的美好。
而現實中的人,總是離開得更快。
朋友離開了芒川,轉往溫島工作。
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在機場的咖啡廳。那天的陽光淡得像是離別本身,懸在我們之間。
我問他:「你有想過結婚嗎?」
他沒回答,只靜靜望著窗外。
機場的廣播聲一陣陣傳來,短暫模糊,又迅速被人群與沉默淹沒。就像那個問題,無人接住,也無需回音。
那段時間,《Milonga for Three》成了我耳機裡的背景樂。那樣繞人心懸的旋律,像是在替我說出難以啟齒的情緒。
人啊,總會在那些看似無關的場景裡,與曾經遇見的人不期而遇。
有些旋律,是為了記憶而生的,即使那人,從未真正回過頭來……
「你知道,世界邊際最後一座燈塔在哪嗎?」
他笑著說:「布宜諾斯艾利斯?」
我一時怔住。竟是他,說出了那座我夢中嚮往、現實裡從未抵達的地方。那一瞬間,我彷彿更確定了什麼。
有些人,不需解釋,卻總能在一句話裡讓你覺得被理解。
我們曾一起走過那段難以言說的時光:相識、相愛,爭執、沉默,彼此靠近,然後分開。
後來,我們安靜地從彼此的生活中退場,變成生命中的過客。
那些日子就那樣落下,是積在歲月裡看不到的灰塵。
如今回想,真正讓人放不下的,也許從來不是「誰離開了誰」,而是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未走完的路;和那些尚未寄出的信。
窗外越發明亮。辦公桌上,一盒蘇打餅乾、一杯咖啡、一顆維他命C,一切如常,像什麼都沒發生,又像什麼都還沒結束。
我只是想,在這樣一個普通的清晨,對那個曾在生命中出現過的你說一句:
我還記得你。
於是,我傳出了一則簡訊:「天氣變冷,記得保重身體。」
然後關機,不再去期待。
我終於明白,若心安處,冬天也會開出花。
抬頭看見窗外,雞蛋花的枝椏上,正靜靜着綻放幾朵淡黃色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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