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離開後,彷彿依然留在世界的某個角落,輕輕地,不發一語。我常想,那些沒有說完的話、沒有走完的路,是否會在夢裡悄悄折返?是否有一種愛,是即使再無消息,也依然盤旋在心底。
思念,像果樹枝頭摘不下的果實,久而久之,成為一種無法清除的香氣,掛在心上,繞也繞不開。記憶是一道光影,把我引回那座老院子,那晚的風聲、星光,還有姐姐清亮的笑聲,都靜靜留在原地,不曾散去。
而我,從夢中山林走出,又一次看見遠方的水光,那是一片寧靜的海面。我無法判定,那究竟是現實世界的某處,還是靈魂沉潛時抵達的幻境。那片海,靜得如同一面鏡子,映照出記憶深處漸行漸遠的身影。它不語,卻知曉一切。
我凝視它,忽然想起一些流傳許久的傳說:關於死亡,關於靈魂未竟的牽掛。舊時的說法中魂魄,在七七四十九日之內,仍在人間流連。它們徘徊在虛無與現實之間,守著那具已失神采的軀殼,無法喚醒,也無從觸碰。只是靜靜地望著,彷彿等候一場遲來的告別。
這樣的說法如今聽來或許荒謬,但我願意相信,在彌留之際,靈魂是可以回望一生的。它將善與惡、愛與悔,全數清盤,再決定踏上離開肉體的路。
那天,我登上一艘老舊的渡船,我原以為那不過是尋常的一次短途出行,卻在不知不覺中,展開了一場與現實抽離的出走。
陽光毒辣得幾乎要將我烤乾,鹹濕的空氣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灼痛,灌入我的鼻腔與喉嚨。眼睛被刺得睜不開,我只能勉強眯起一條縫,看見前方是一片荒蕪亂山。四周除了無邊無際的海水,便還是海水,波光如碎銀閃耀得幾近瘋狂,讓人無法直視。
我渾身無力,像是被烈陽抽空了血液,只能靠著海邊一面斑駁的殘牆坐下,身體一寸寸沉入昏沉之中。人是那麼脆弱的,意識卻像潮水一般反覆退去;是幾分鐘,還是幾個小時,我已說不上來。
只是覺得呼吸逐漸輕盈,我正在被某種力量一點一點抽離;猶如在一個瘴氣十足的叢林中,那叢林高得要衝出天際,我像羽毛般脫離束縛,在其中輕盈漂浮。那一刻,我想:它會不會,就是靈魂。
遠處傳來聲音,從記憶深處浮出:「出來吧,讓我抱抱你,我想念你。」我怔住,那是我在夢中無數次聽到的熟悉的旋律,身體不自覺地向前移動。走出門,眼前的光影微顫,風輕輕吹動枝葉,投下斑駁的光斑,那個站在光影中的人:是你嗎?⋯
我詢問自己;我像在打量一個陌生人一樣,猜想著眼前的這個人。腳步沉重得踉蹌,眼睛因長久的凝視而酸痛,有種液體滑過臉頰,鹹鹹的、苦澀的,我沒有擦,任它在風中慢慢風乾。
要不要再靠近一點,這樣會不會就可以聞到你身上的味道?那種混合著陽光與書頁氣息的氣味,是讓我在無數午後,誤以為自己擁有過的整個世界;要不要再靠近一點,就能回到從前,回到那些無聲豐盈的時光,回到那個從未真正結束的夢?
我局促不安,徘徊良久。就在此時,眼睛被什麼狠狠刺了一下,我猛然驚醒。光線刺白,灑落在滿是鹽分的石地上,空氣裡瞬時沒有了你殘留的氣息。四下荒蕪,靜得可怕。
我,一動也不動地看著一隻巨大的蟑螂,筆直地朝我爬來。猛然一驚,硬是從夢中被粗暴地扯回現實,我連忙向旁邊挪開,心跳劇烈,指尖冰涼。恐懼如電流般竄過四肢,我徹底醒了。我深深吸一口氣,睜開眼,那艘以為早已沉沒在夢境深處的破船,竟靜靜停靠在岸邊。雖然它破敗依舊,沉默依舊,但從未離開;它就那樣佇立在時間的邊界,等待著什麼。
夜色昏黃,海風緩慢吹拂,空氣裡仍蔓延着鹽味與舊木的氣息。那艘船,像是在等我。我幾乎是奔跑著踏上甲板,熟悉的吱嘎聲在低語,它像一首輓歌。我沒有回頭,只是讓身體自動地帶我前行。船緩緩駛離荒島,劃破夜空的寂靜,原路折返回到了對岸的城區。
回到住所後,我才漸漸意識到,島上的一切,也許是一場靈魂出竅的意外;是一場無聲的告別;也是一次久違的重逢。那些曾被壓抑、藏匿、滯留於心底的情感,在短暫的出走裡,悄然浮現、傾瀉,再次與我相遇。
此後的日子裡,我每日往返於港口與彼岸。戴著一副可以遮住神情的黑色墨鏡,沉默地坐在船上,看著那些黝黑結實的船員放纜、駛離、靠岸。他們動作熟練,寡言少語,歲月早已將一切磨成了本能。他們無需言語,只需行動。這讓我欽佩,也讓我自愧,我曾以為自己已懂得放下,卻不知自己只是遲遲未敢告別。
我總坐在船頭無人打擾的角落,似是與世界隔了一層透明的牆。偶爾翻閱幾篇短文,偶爾靜靜聽他們談天。有人會說起某個傻瓜跳海尋死,語氣輕快得像在講一則陳年笑話,話語隨風飄散,掠過水面。
我想起曾聽過的一件真實事件。朋友說,有天夜裡,一個年輕人喝醉了酒,獨自走回家,從此失了蹤。幾天後,他被發現倒臥在排水溝裡,血水順著水渠汩汩流淌,混著泥沙與雨水,消失在城市的邊角。那天雨下得很大,天色昏暗,他的離開無聲無息,就像被整座城市遺忘。
他講得風輕雲淡,我聽得心口發緊。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我的那次島上經歷。若我沒有醒來呢?若那隻蟑螂沒將我驚醒?我會不會,也那樣悄無聲息地消逝了呢,會不會被烈陽曬乾,被浪聲淹沒了呢?
原來,一條生命可以如此脆弱。離開不需要什麼驚天動地的理由,只要一點醉意,一場大雨,亦或只是一場未完的夢;沒有戲劇性的崩潰,沒有預兆性的鋪陳,來不及喊出最後一聲呼救。連靈魂都只能在風雨中徘徊,等待突如其來來不及的告別。
那這片海呢,它掩埋了多少靈魂?又有多少靈魂找不到歸途?我心中莫名升起悲憫,然後恐懼,然後麻木,直到不再有任何感覺。那樣的「出走」,也再也沒有出現過。
我每天習慣着船的晃動,習慣着人群的熱絡與交談,習慣着與人保持避免干涉的距離。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想,彼岸只是需要一段航程,我們終會靠岸,只是潮汐不同,花期不同,只需等待各自歸航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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