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去郵局時，被專門修理摩托車的嘎嘎（註）攔下：「最近車子一切都好？沒有新的問題了吧？」我一頭霧水回報平安後才想起，前陣子人不在家，來幫忙照顧書店的朋友也順手將我的摩托車送去保養了。因為風災當晚車子曾被斷裂的樹壓倒，朋友擔心車體結構有破損，幸好檢查後一切無恙。嘎嘎當時沒有收錢也沒有報價，可把朋友急壞了，不時會傳訊息確認該怎麼付款，「我就沒有回她訊息啦，因為沒有修理什麼，不用錢。」嘎嘎雲淡風輕地擺擺手，請我代為轉達。
不回話，就是最好的回答，也是我來蘭嶼多年後才參悟到的。在沉默當中，潛藏著許多幽微且細膩的思緒，若對當地人不夠熟悉，很難參透其中的迂迴。
例如人們不擅長「拒絕」，可能因為親緣關係太過緊密，半座島的家族彼此都是姻親，除去親緣，還有同儕之間的惺惺相惜，一開始聽聞誰是誰的同學，我都會驚訝道：「哇，這麼巧！」日久才發現要當同學很容易，畢竟早期就只有一所幼兒園，慢慢隨著國民教育普及才有四所小學，而目前仍僅有一所中學，若不是同學，那肯定也是學長姊。話說回來，親緣與同儕的緣分使然，彼此便盡可能避免衝突和不愉快，假如你有事請我幫忙，我卻正好不得空（或是不樂意），那我便以沉默來回應。第一通電話作為試探，第二通電話確認風向，第三通電話沒有答覆，或遲遲等不到後續，那這件事就是無果了，對方也大抵知曉你的心意。你到底是沒有正面回絕，既不必彆扭地為自己找藉口，也避免直面往來的心軟或歉疚，大家在一片沉默中心照不宣，日後見面也不尷尬。不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儘管我參悟此道並學習有成，有時也不免破局。島嶼不大，人人都知曉彼此的交友圈和生活圈，只要拎著酒水、環島繞一繞，就能手到擒來（通常是身邊的朋友先被收買），所以沉默也要拿捏得當，最好是有串通一氣的盟友。
這幾年我則逐漸將沉默運用在與客人的應對上，因為書店空間較小，考量到彼此的舒適度，我並不喜歡人們在書店裡交談。早期我常遇到奇妙的客人，一開口就調查身家：「你花了多少錢蓋這個書店？」「一個人住這麼遠，你的父母不會擔心嗎？」「你只靠賣書能活嗎？」令人疲於應對。因此我搬出沉默大法，先言明店主不喜歡聊天，請大家專注於閱讀上，若有人執意試探，我便佯裝聲音飄向遠方，安靜無語與之對望，客人覺得無趣，便會摸摸鼻子自行退下。
儘管有時會被過度熱情的客人認為難相處，或不願再踏足書店，但我相信仍有同樣傾向安靜、把心安放於當下的人，我會持續為了保有一方寧靜而（沉默）奮戰。
註：「嘎嘎」是達悟語哥哥、姊姊之意
────原刊載於 聯合報繽紛版【青春名人堂】專欄，2024/03/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