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未落,她在高處拾回一絲被遺棄的笑容。」
電梯門後不是走廊,不是樓梯間,也不是她預期中的什麼「下一層試煉」。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昏黃色的蔚藍。
整個天際彷彿正被夕陽緩緩吞噬,從地平線燒到雲端,將萬物染上溫柔卻短暫的金紅。風,帶著高空才有的稀薄與涼意,擦過兩人面頰。
美咲愣住了。
她花了半分鐘,才意識到這裡是哪裡。那是二十年前她短暫休息過的,那棟D.U. 白鳥區商業旅館的頂樓。
二十年前,她在滂沱大雨與飢餓交織之中發著高燒,渾身濕透、意識恍惚。
老師將她帶進那間商業旅館,匆匆準備了食物與換洗衣物後便暫時離開,留下她一人躺在昏暗的房間裡。
那時她頭痛欲裂,為了緩解痛楚,她艱難地撐著身子坐上窗台。濕冷的衣服緊貼在皮膚上,如同無形的繩索束縛著她,讓人透不過氣。
老師回來後,她開口說了那些至今仍在記憶中翻攪的話語。
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著每次見到老師時總會湧上的怒意,那是一種連自己都說不清的情緒。
但她知道,那是多年來壓抑在身體與靈魂深處的虛無、不被理解的積累,是對那個仍能泰然自若、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般存在的「老師」產生的本能排斥。
而最讓她無法釋懷的,是老師居然買回來一瓶兒童感冒糖漿。那粉紅色的液體,甜膩得像謊言,氣味柔和卻讓人想吐。
它彷彿無聲地訴說著:「妳只是個孩子。」
對當時的她而言,那不只是被照顧的羞辱,更是一種被標記為「不值得認真對待」的否定。
她覺得自己被貶低、被矮化,而不是被理解;那些她鼓起勇氣吐露的心聲,就像被丟進無聲深淵,只換來一瓶稚氣的糖漿,彷彿對牛彈琴。
然而二十年過去,當她再度站在這片屋頂的邊緣,望向那熟悉的落日,她終於回想起那個午後。
那是連日陰雨後的第一道陽光,溫柔卻堅定,穿透厚雲與窗簾,照亮她狼狽不堪的身影。
感冒糖漿的甜味至今仍令她蹙眉,但如今她終於明白,那並不是輕忽或敷衍,而是老師在面對她那樣的混亂與崩潰時,所能給予最不帶傷害的溫柔。
即便看起來多麼笨拙,那也是一種試圖靠近的努力。
那些話語與舉動,曾像數枚細針刺進她早已麻痺的心。
她當時痛得咬牙,幾乎想用力推開對方。
但現在回首,她終於明白,那些針刺並不是為了讓她流血,而是為了喚醒她還活著。
那一天,她終於從床上坐起,拖著仍虛弱的身體走進那座昏黃老舊的電梯。她強迫自己按下那個從小害怕的按鍵,踏上通往頂樓的路。
電梯嗡嗡作響地緩緩上升,而她的心,也在那過程中逐步抽離地面,從壓抑的沉淪中掙脫出來。
頂樓的門被推開的瞬間,迎面吹來的風彷彿將整個世界打開。那片空曠讓她幾乎落淚。她終於找到了一處可以大口呼吸、不必防衛、不會被責難的地方。
那裡沒有命令、沒有審視的目光,只有遠方被夕陽染紅的天際,在輕聲對她說:「活下去吧,人生還是有很多好事發生的。」
「……這哪裡是五樓啊,明明就是五十樓吧。」她忍不住吐槽,眉頭皺得很緊,卻沒有真正生氣。
小小的美咲早已不見蹤影──她已經飛奔到看台邊,像是發現了某種全新世界的探險者。
「哇──好高啊!」她雙眼發亮,聲音裡藏著藏不住的興奮與驚喜。
美咲見她跑得太快,擔心她會在高處出意外,便急忙追了上去。
但還未從暈眩中完全恢復的身體,只跑了幾步便已氣喘吁吁。
她咬牙勉強支撐著,追趕那個小小的自己,邊跑邊大喊:
「等一下……別跑那麼快,很危險啊。」
小小的她此刻正雙手撐著圍欄,眼裡盛滿光芒。那是一個還沒見過太多血、還沒記住太多名字的她。
她站在城市的高處,迎著風,像是還不知道未來會如何將她雕成另一個模樣。
美咲停在不遠處,看著那個年幼的自己。驚呼、笑聲、連綿不絕地從那孩子口中流洩而出,浸潤在落日的餘暉之中。
她怔住了。
自己,上一次那樣毫無保留地笑,是什麼時候?
她忽然感到一絲恐懼──不是對記憶的恐懼,而是對自身早已無法再那樣笑的恐懼。
美咲心想:也許自己現在所能給學生的,只剩那種應付式的微笑了吧。
一種溫和、可預測、不會刺痛任何人的「大人」的笑。
她幾乎忘記什麼是從心底笑出來的感覺。
而下一刻,小小的美咲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把她從回憶裡拉回現實:
「馨姐姐妳也太慢了吧,怎麼跟日和一樣,該不會──妳也會哭哭啼啼地說『不要拋下我』吧?」
那語氣輕挑,像是在開玩笑,卻像針一般刺進美咲的胸口。
她頓時惱火。
「妳說什麼?……誰……跟那個日和一樣啊……」
話出口的聲音斷斷續續,夾雜著急促喘息,有怒氣卻顯得無力。
小小的美咲扭頭笑得淘氣:「不就是妳嗎?慢烏龜姐姐。」
「妳這……傢伙……」那句話在舌尖盤旋,幾乎要衝出口。
但最終,她只是靜靜地閉上了嘴。
與其是說不出口,更像是不知道對誰說──因為眼前的孩子就是自己。
而這句話,也是她二十年前帶著小隊成員流浪時,常想要對日和說的。
但每當那句話快要脫口而出時,她總會想起沙織的語氣──
「別再這樣做了。」 她經常這麼說,溫柔卻堅定。
且總是在自己試圖做傻事的時候說出這句話。
語調裡從不帶怒氣,只有擔心。
沙織從來不會罵人,即使是在最混亂的日子裡。
而她,美咲,從未學會那種語氣。
她閉了閉眼,試圖掩飾那一瞬間眼底浮現的情緒。嘴角抿著,像是在吞下一句永遠也不該出口的話。
小小的她沒有察覺,只是跑向看台邊緣,伸展雙臂,像是要擁抱整個夕陽灑落的廢墟城市。
而美咲站在那裡,看著那個還沒經歷過地獄的自己,忽然發現自己很久沒有笑,也很久沒有哭了。
「話說回來……小傢伙,妳似乎從來沒有懷疑過我,為什麼呢?」
小小的美咲歪著頭,像聽不懂問題一樣地看著她。
「懷疑?那是什麼?」
她苦笑了一下。 「算了……當我沒說。」
短暫的靜默後,小小的她突然望向遠方夕陽的餘暉,指著說:「天空很漂亮,對吧?」
「對啊。」美咲輕聲附和著。
小小的她皺起眉,像是在從記憶中撿拾出某些片段。
「以前待的地方不大,不是逃跑,就是在躲藏。姐姐總是告訴我們不要亂跑。」
「但是我不害怕,因為只要馨在,沙織姐在,日和也在、敦子也在,我就很滿足了。」
聽到這句話,美咲心中某塊緊繃的弦鬆了下來。
她不太確定是什麼原因──也許是眼前這個孩子與她如此相像卻又在某些細節上不同。
也許是她願意如此去相信世界,讓她覺得欣慰。
「這樣啊……」她低聲回應,語氣裡多了點柔和。
「馨姐姐妳開心嗎?」小小的美咲突然問。
「我嗎?」她頓了一下,低頭看著那雙仍信任地看著她的小手。
「這很複雜。」美咲愣了一下不曉得怎麼說的更好,只好簡單這樣表述。
「什麼是『複雜』?」小小的美咲歪頭表達困惑。
「這個嘛……以後妳就會知道了。」
她笑著,語氣不像是敷衍,而是溫柔地迴避了不該過早揭露的東西。
「我們該走了。」美咲轉移話題,並準備帶著她離開眼前的環境。
「可是……我們要去哪裡?」
「去找妳的姐姐。沙織。而且我相信她應該很擔心妳。」
美咲講到沙織時心依然揪了一下,但還是不著痕跡的說出那個名字。
「要怎麼找?」
「這個嘛……總會有辦法的。」美咲一時無法回答,但眼下除了繼續走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她一邊說,一邊露出自己在課堂上最常見的那種招牌笑容──
並非真正快樂的笑,但總能安撫學生們不安的那種笑。
「回電梯吧。不管怎麼樣,我們都得先回到底下,才能再出發。」
她牽起小小的她的手,溫柔而堅定。兩人的身影從夕陽之下慢慢退回那扇門後,離開了這片昏黃色的蔚藍。
電梯門閉上時,樓層數正緩緩變化。方向,是向下。而下一站,是未知。
「能說謊的只有言語,手牽手的體溫,從不會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