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回聲裡聽見自己,手中縫合無聲的傷。」
電梯門緩緩關上,外頭的槍火聲終於被阻隔在金屬門後。那聲「跟我走!」仍迴盪在她的胸腔深處。
美咲低頭看著那孩子──那個幾乎是自己過去倒影的存在──那雙紅得像要滴血的眼睛還濕濕的,但她沒有再說話,只是無聲地任她牽著走。
她開始思考。
為什麼會說那個名字──新島馨?為什麼不是別的名字?
隨後,美咲腦中浮現出二十多年前某個午後的光景。
一個有著荊棘王冠光環、如向日葵般明亮的女孩,名為新島馨的她,棗紅色的瞳孔如晝般澄澈,透著一種歷經風霜卻仍不願熄滅的光。
她穿著破舊卻乾淨的兒童服,靜靜坐在廢墟之中唸著詩句,仿佛那雙眼裡盛著的,不只是記憶,更是某種不容否認的希望。
那是她曾經失去的朋友。
死於內戰,發現時身上滿是瘀青與難以啟齒的傷痕,連光環都在死亡的瞬間黯淡凋零,如同戰場上被輾過的雜草,再也無法復原。
那時的她太小,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名字,在戰後的資料中被冷冰冰地劃去。
「馨」這個名字,她從未再提起,甚至一度刻意遺忘,但雙手與頸部的傷疤欺騙不了自己,美咲自己清楚,那就是她依然記得的證明。
直到這一年,美咲作為夏萊所屬的自由教師,遇見了一位同樣叫做「馨」的學生。早在入學三一學園前她便是以固執、難搞著名,彷彿天生就與整個體制作對,總愛挑戰教師的權威。
馨的光環就如記憶中所見──由荊棘編織而成的王冠。
色澤是熟悉的向日葵黃,中央閃耀著一圈溫暖卻不刺眼的核心光圈。
那是一道只該存在於記憶深處的光環,一種本不該再出現的痕跡。
那年,當美咲第一次在辦公室的學生名單中看見那個名字與照片時,心中只是怔了一瞬。但當她真正親眼見到那道光的那刻──她猶豫了,迷惘了。
她以為自己早已將一切處理得很好,卻沒料到方才那下意識的反應,早已將心底的動搖暴露得一清二楚。
美咲蹲下來,低聲自問:「為什麼……偏偏是這個名字?」
這聲呢喃,如針扎進心口。
她其實早知道答案,只是一直不敢承認而已。
然後,電梯突然震了一下。
她驀然抬頭,頭頂的樓層指示燈本該停在「4」,卻開始慢慢地閃動。
「……不可能。」她喃喃。
這棟建築根本就沒有更高的樓層。
她下意識按了急停鍵,但毫無反應。電梯緩緩啟動,速度很慢,彷彿在拖曳她對過去的所有抗拒。
接著,那熟悉的眩暈又來了。
不比第一次那麼急促,這次像是整個身體被靜靜推進一個無聲的渦流。
美咲一手撐牆,另一手護住身旁的小女孩。那孩子閉著眼,額上冷汗直冒,呼吸明顯變得不穩。
「怎麼會這樣……她有反應了?」
電梯抵達的瞬間,她的腳再度踏實,但眼前的空間與先前完全不同──她還沒看清楚外面是什麼,一切都還在旋轉。
她第一個念頭不是逃,而是轉身看向那孩子。
她躺得歪歪的,臉色慘白。
「小傢伙……喂,妳還好嗎?」
她沒有時間猶豫。她立刻蹲下身,打開急救包,迅速掀起那孩子破舊的衣服。
她的目光掃過那些熟悉到讓人心碎的傷痕。那些長條形的刮痕來自鐵絲網,那些像是用銳器割開的淺傷、甚至她不願再去形容的瘀青形狀,全都浮現在眼前。
這不是第一次看到這些傷。但這是第一次,她能用自己的雙手去改變什麼。
她低頭,從背包裡取出那捲細線與一枚針。
不是醫用縫線,而是她早已習慣使用的縫衣針──在作為自由教師奔波各地時,她曾替無數人縫過傷口。
在更早之前,她曾為同伴縫合過無數傷口,而現在,她要為自己縫補一次。
她輕輕握住那細細的針,像握著某種刺痛記憶的器具。
「這應該會有點痛……但忍耐一下,很快就好。」
她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只是說給自己聽。
針尖劃過皮膚的瞬間,那孩子抽了一下,卻沒有掙扎。她的手穩得出奇,每一下穿線都精準無誤,像在照著心裡早就刻好的流程執行。
每一針縫下去,她都彷彿聽見什麼聲音在內心迴響──
有人哭,有人喊,還有通訊器裡斷斷續續的呼救。
還有那一句她從未對自己說過的話:「我不會……再讓妳一個人了。」
她將最後一針收尾,繫上打結,斷線。
細細的血珠滲出一點,但很快就被敷料壓住。
她終於鬆了一口氣,卻發現自己背早已濕透。
針線彷彿不只縫合皮肉,也將她內心某處多年的裂縫,一針針縫合起來。
小小的美咲在隱隱作痛的感覺中緩緩睜眼。
她的視線一開始模糊,但片刻後,她感覺到身體不再像之前那樣炙熱難耐,原本火燒般的疼痛也變成只剩下隱隱作響的餘燼。
她發現自己被細心包紮過,身上的傷口不再裸露、也不再流血。
她眨了眨眼,看著那個蹲在自己身旁的大人──那個說自己是老師、叫「馨」的陌生人。
她正低著頭收拾急救包,動作熟練卻有些遲疑,彷彿在思考些什麼,又不太敢面對眼前的她。
正當小小的她張嘴想問些什麼時,那個大人先開口了,聲音柔得出奇:
「已經沒事了。妳現在安全了。」
小小的美咲怔住,眼睛眨了兩下,有些不敢置信。
「……真的嗎?」她低聲問道,像是在試探。
那名叫「馨」的大人沉默了一下,點點頭,卻避開了她的視線。
「嗯。」
這句輕輕的應答,反而讓小小的她卸下了防備。
她輕輕地吸了一口氣,撐起身子,勉強露出一抹表情──或許還稱不上笑容,但比剛才好多了。
「……謝謝。」那聲謝意不高,但誠懇地落入空氣中。
電梯內陷入片刻寂靜。只是與方才不同,這次的沉默並不讓人難受。
儘管她們所在的地方仍是那不知名的「電梯」──
或者說,是以「電梯」之名、通往未知的異空間。
可對兩人而言,這一刻卻異常寧靜。
不再有警報,不再有爆炸聲,不再有無處可逃的壓迫感。
只是彼此的存在,讓這狹窄空間裡,第一次像是個能稍作停靠、重新呼吸的避風港。
「妳知道……這裡是哪裡嗎?」
小小的美咲怯生生地問,聲音像是踩進未知世界的試探。
她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小小的她沉默了幾秒,才低聲開口:
「這樣啊……不曉得沙織姐、日和跟敦子她們還好嗎?」
她頓了一下,本能想給一個肯定的答案,但嘴角不自覺地抿起。
最終還是說出了心底那句:
「應該……沒問題吧。」她輕聲說著,語調像是在安撫人、也在安撫自己。「別看沙織她年紀小,她真的很努力。我相信她們沒問題的。」
小小的美咲望著她,紅色的眼瞳在微光中閃爍不定。
「真的嗎?」
「嗯,是啊。」
語氣裡沒有斬釘截鐵的堅定,卻有種無法動搖的信任。
她想起那個從記憶深處就一直存在的身影──雖無血緣,卻如命運綁在一起。
從相依為命的童年、共同走過槍火下的日子,到後來因為理念與選擇的不同,各自走上分歧的道路。
儘管如今與她早已斷絕聯繫,美咲心裡仍然知道:錠前沙織,是她一生都無法切割的一部分。
正當她想再說些什麼、將這份記憶從沉默中釋放出來時──
電梯突然發出微弱的震動聲。
那面冷冰冰的顯示面板緩緩亮起,數字悄悄地變成了:5。
電梯門沒有立刻打開,而是等待了片刻,像是在斟酌什麼。
然後,在兩人都不敢出聲的寂靜中,那道門終於緩緩地、帶著某種壓抑的氣息,向左右滑開。
外頭的世界,靜靜地展露在她們眼前。
「這一針,不只是為了止血,而是為了讓心繼續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