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舊時光裡說話,聲音未散,針已落。」
她走進電梯的那一刻,是安靜的。
金屬門緩緩闔上,熟悉的電梯震動自腳底傳來,她聽見電機轉動的聲音在牆體中低鳴回響,彷彿血液在耳膜深處激盪不息。
藍牙耳機裡的音樂不知何時早已靜音──或許是系統自動暫停,又或許是某種更深層的直覺,使她在無聲中按下了停止鍵。
她決定將那對淡紅色的藍牙耳機收起。原以為自己早已不再因電梯而感到不安──但這一次,不一樣。
胸口忽然浮上一股難以言喻的緊張感,甚至不像過去那種壓迫感,更像是即將從內部崩潰的壓力。
腦中的聲音開始模糊,呼吸變得急促,視野開始傾斜,世界似乎上下顛倒,電梯牆面開始融解成液態的光線與陰影。
「……不對,總覺得不對勁。」
她扶住牆,低聲吐出一句。
那並非幽閉恐懼症,她已經很清楚那是什麼樣的感覺。
而現在這股如浪潮般襲來的眩暈,是陌生的,是古老的,是早已遺忘的什麼在甦醒。
然後──
一束強光猛然穿透視野,
彷彿手術燈,又像記憶深處、永遠無法回去的黃昏。
她本能地想轉頭避開,但四肢彷彿不再受控。她意識到自己正在失去意識的邊緣,幾乎就要沉入那光裡。
直到她重新睜開雙眼。
電梯裡仍然是一樣的空間,同樣的面板,同樣的燈光,同樣的鏡面牆壁。
但某些東西變了。
那種「時間」與「現實」的感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空無的靜止感,彷彿她此刻存在的地方,是「現在」與「過去」交錯的狹縫,是她早該遺忘、卻從未真正離開的地點。
面板上,數字顯示:「4」。
「第四層……?」她低聲呢喃。
電梯門緩緩開啟,像舞台拉起的簾幕。
她瞪大了眼睛。
那並非什麼虛擬投影,也非殘留在記憶中的影像,而是真實的、有重量的「某個人」站在門外──
一個女孩,衣衫破舊,頭髮蓬亂,神情警戒,雙手緊抓著衣角,站在一條燈光昏黃的水泥走廊上。
她穿著的,是二十多年前她和其他人一同藏身時所穿的那種衣服:
粗糙的藏青色布料、未乾的血漬、裂口縫線還沒補上。
那是她們在最初那段時間共同度過的樣子。
女孩抬起頭,看著她。
那不是誰,那是她自己──還未學會如何不害怕世界的自己。小小的美咲的光環跟她樣式相同,但隨著情緒緊張頻繁閃動。
年長的美咲站在原地,沒有踏出一步。而那小小的自己,也沒有立刻走進來。
她只是站在電梯門口的陰影邊緣,瞇著眼打量這個陌生卻又熟悉的空間,彷彿在評估這是否是陷阱。
兩人對視良久──像是在觀察彼此的環境,也像是在確認對方是否真實存在。時間在這一刻彷彿停止了流動。
電梯的燈光微微閃爍,牆面上的倒影搖曳不定,彷彿連空氣都不確定自己該往哪個方向流動。
然後,小小的她邁出一步。沒發出聲響,腳步很輕,也很小心,但終究還是朝電梯走了過來。
她來到了門口邊緣,抬頭仰望這個高她一個頭有餘的自己。年長的美咲則微微探頭,往門外看去。
熟悉的場景撲面而來──不是幻覺。
殘破不堪的混凝土柱子,焦黑的鋼筋像鋸齒一樣從天花板垂下。
樓層間被炸開的破洞露出上層塌落的鋼架,而牆面上有熟悉的記號與塗鴉,正是她當年小時候曾經藏身過的那棟校舍之一,也是她本來本次勘查任務裡預定的最終勘查目標。
奧利斯分校的北樓。戰火初起後,被當成臨時收容空間的那棟建築。
她站在電梯門邊,整個人像是被重重敲擊了一下。那不是幻覺,也不是記憶虛構出來的形狀。她腳邊的裂痕、牆上的斷層與塗鴉、甚至燒焦的痕跡,全都與她腦中殘存的片段一模一樣。
她甚至還能感覺到當年瀰漫空氣中的那種氣味──潮濕、汗味、排泄物氣味、藥品與火藥的混合。那種氣味像黏液一樣攀附在鼻腔與喉頭,即使過了二十年也從未真正消失。
她想起那時候,她們幾十個孩子擠在那幾間教室裡,用黑板架起簡陋的屏障、用書桌堵住破掉的窗戶。有人從樓上摔下來,有人在水泥地上流血不止,有人連名字都來不及記就再也沒見過。
那是一個無聲的世界──並非寧靜,而是因為每個人都學會了不出聲。
她曾在那棟樓裡待過一週,不到七天,卻像過了一輩子。
現在,她又站在這裡。那棟樓還在,而她也還在。
但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了。
門還沒關,她蹲下身,目光溫柔卻謹慎地伸手要去碰觸那個自己。
「……妳受傷了嗎?我看看。」
小小的她卻猛地一把打掉她的手。
那一下不重,卻讓她如遭雷擊般愣住。
「妳是誰?」
小小的她,以美咲相同的紅褐色眼眸望著,那雙眼眸尚未被虛無主義侵染,眼神清澈,但隨者其主人聲音顫抖而潤濕,那是眼淚在悄然積聚。
「妳要帶我去哪裡?沙織姐在哪裡?」
她的聲音裡既有懷疑也有明確的恐懼,那是一種不信任任何人的恐懼──即使眼前這個人,看起來像是她自己。
她努力瞪大眼,不讓淚滴落下,但聲音中壓抑的顫抖早已洩露一切。
年長的美咲微微張口,卻說不出話。
美咲依然蹲著,右手還半懸在半空,指節略微發白。她沒能握住那雙小小的手,反倒被拒絕得毫無情面。
她知道自己不能說出真相。
不能說出自己就是眼前這個孩子的未來、不能說出這部電梯正載著她穿越過去與未來的斷層,不能說出──她來這裡,是因為無法放下什麼。
不該說,也說不出口,但她更無法就這樣轉身離開。
而就在她還在尋找措辭時,熟悉的聲音響起。
槍聲。
沉重的衝鋒槍點放掃射聲。
遠方手榴彈爆裂後的空氣震波。
還有夾雜其中、屬於同伴通訊耳機裡急促呼喊的回音。
每一道聲音都不是幻覺。
那年的戰場聲音,原封不動地回到了她的耳朵裡。她的本能開始反應。
她立刻壓低聲音,雙眼銳利地掃過電梯外的死角。明知道這場戰鬥屬於過去,卻還是條件反射地抓緊背後的UMP45,身體微側,擋在小小的她面前。
來不及解釋太多,她只得選擇自己最不願使用的方式──說謊。
雖是謊,卻是離真心最近的語句。
「我是沙織姐找來幫忙的人,是個老師。」
她低聲開口,語氣鎮定,眼神卻幾乎要洩漏某種隱痛。
「我叫做馨(Kaoru)。」
她說完後停了一下,像是心裡什麼東西被抽走。然後,她才將視線移回那雙還帶著防備的小眼睛。語氣放緩,像在說給自己聽:
「妳可以相信我。我會用我的生命保證妳的安全。」
說出口的瞬間,她的心猛然一震。
那並非來自說謊的愧疚,而是一種從心臟深處劃開的疼。
因為她知道──她是在用一個亡者的名字,替自己擋下一發子彈。
她騙了對方,也騙了自己。但那卻是此刻唯一能說出口的真話。
她將視線移回那雙還帶著防備的小眼睛:「妳可以相信我,我會用我的生命保證妳的安全。」
這句話一出口,她的心彷彿被什麼重重擊中。不為自己,而是為眼前這個還未被時間污染的自己。
「可是……」
小小的美咲終於忍不住,眼眶泛紅、聲音帶著明顯的哭腔。
「我等了沙織姐好久……她都沒有出現……我該怎麼辦……我好怕。」
美咲看著她,胸口緊了一瞬,手指慢慢收緊。
美咲知道自己無法替當年的沙織說什麼。
但她也不能讓這段話成為命運的定論。
「別害怕,有我在,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妳。而且沙織她一定會回來的。」
她咬緊牙關說出這句話,語氣帶著一種撕裂般的堅定。
「我保證。現在沒時間了,跟我走!」
說完,她一手拉住小小的自己,一手反身關上電梯門,槍聲與碎石落地的聲響,在門縫合上的剎那間成為回音。
「回聲不是記憶,而是你從未說出口的呼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