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下沉的同時,她終於看見──過去不再只是背影。」
電梯緩緩下降。
小小的美咲依然緊緊牽著她的手,不時抬頭望向那似乎什麼都知道、卻又說得含糊的「馨姐姐」。
「幾樓了?」
「不知道,但看來還要一段時間。」
就在她這麼說完的瞬間,「叮」地一聲,電梯門打開了。
第二十層
門外是一群穿著整齊制服的聯邦學生會成員,語氣嚴肅地討論著什麼法案的修訂、學院預算分配與安全條例。
她們擠進電梯,連帶著她們的文件夾、平板電腦與過度膨脹的自信心。
「……所以我說,資源應該優先配置給有戰略價值的學園與學生──」
「不,我認為必須先保障前線的醫療體系,這才是穩定的根本!」
「再爭也沒用,法案還要回到中央再審一次──」
電梯裡的空氣頓時變得擁擠又壓抑。美咲皺了皺眉,小小的她低著頭不敢出聲,直到那群人在下一層呼嘯而出。
第十九層
電梯門再度開啟,這次是一群背著吉他、提琴與鼓棒的學生。音樂聲自她們身後的喇叭流瀉進來,像是無法被拘束的浪潮。
「嘿嘿,我們的舞台明天見啦!」
「欸欸,這次記得要跟小提琴合拍啊──」
「我?我可是專業主唱,怎麼可能失誤?」小小的美咲聽到上述話語後眼睛一亮,似乎想說些什麼。
但就在她想開口前,那群人已經在下一層喧囂著離開,只留下殘響在電梯裡迴盪。
第十一層
「叮」── 門一開,是個狗狗樣貌、穿著工作吊帶褲的水電工正彎腰對著電梯的內部結構咕噥。
「唉呀……這個升降軸還是用那批次的零件,難怪會有共振。」
他彷彿完全沒注意電梯裡有人,一邊咕噥一邊更換著零件。
「那個 …… 你在做什麼?」小小的美咲小聲問。
狗狗工人回過頭,眼神柔和地對她笑了笑。
「在幫你們修回家的路啊,小朋友。」
說完,他將手裡的工具插回腰間,消失在那層逐漸黯淡的光線中。
第十層
貓貓樣貌的人群擠進電梯,彼此爭吵不休,手中抱著一個玻璃魚缸,裡頭還有幾隻鮮活的小魚在來回游動。
「我說了這缸應該擺在窗邊光線最好的地方!」
「不行,那會影響磁場!你又不是不知道!」
「磁場你個頭!上次那隻魚不就是你搞死的!」
「喵~安靜點啦!」
在一連串吵鬧與扭打中,魚缸差點被打翻,美咲下意識地伸手扶住,小小的她也緊張地縮在角落。
這群貓貓又吵又亂地離開後,電梯再度恢復安靜。
第八層
「叮。」
電梯門再次打開。
門外是一條靜謐的走廊。牆面為冷色調合金材質,無聲地反射著電梯內的光。
空氣乾淨、機械、有序,彷彿所有情緒與雜音都被過濾掉,只剩下職責與行動。
兩位穿著深褐色制服外套,與白色襯衫的女性走進電梯。
走在前頭的,是細川琉璃。
似乎比美咲記憶中的琉璃成熟許多的她,身穿剪裁俐落的制服外套,紫羅蘭色長髮自然披在肩上,一手拿著資料夾,一手操作著手機發送訊息。
電梯門關上的瞬間,她順手替那位如今已高出她半個頭,但髮型仍與學生時期的短髮如出一轍的西村優里亞,拉正了識別證的織帶。
這動作不著痕跡,卻自然得就像一場呼吸──不需思索,也無須言語。
紫羅蘭色的莫比烏斯環依舊佇立,並微幅隨著呼吸律動;而被十三枚四芒星包圍的沙漏穩定地使砂礫落下,在下層累積滿後再度翻轉。
兩人雖未表現過於親密,但沙漏外圍的星芒律動與莫比烏斯環的韻動,證明了兩人的情感與命運,早已在同一頻率上交會。
「文件都有備齊吧?接下來的會議,這些調查資料很關鍵喔。」琉璃語氣平淡地轉身,眼神卻帶著提醒,像是在預告優里亞即將面對一場硬仗。
優里亞沒翻資料,只是看了琉璃一眼,隨即淡淡點頭。
「那當然,我早就準備好了,這次不會讓上面有話可說。」
這句話語氣輕鬆,像是例行交鋒前的默契熱身。
她們說話的節奏自然順暢,就像是已無數次在風雨中並肩作戰磨合出的節拍。
直到優里亞與琉璃意識到電梯角落的兩人。
或者說,她們意識到──這位熟悉地,帶著與自己相仿的孩子的美咲,跟她們曾經見過的美咲似乎不同。
跟以往她們常見到的,破碎不堪,幾乎讓人不忍直視的「她」,大不相同。
優里亞腳步停了一下,眼神微微一怔。
像是認出了什麼,也像是回憶翻起了一小片靜水的波紋。
「……那是……」
琉璃也看向她們,意識到眼前的美咲跟她見過的美咲不同。
但琉璃的目光,不急不緩地停留在美咲與那孩子身上。
那是某種探測──想從時間的裂縫中讀出一點真相。
「……這一層不是妳該來的地方。」細川琉璃語氣平穩,但這句話比起驅逐,更像是確認。
美咲沒有回應。
那孩子──小小的美咲──仍緊貼著她的側腿,穿著顯然不合尺寸、被撕裂的舊衣,表情防備又困惑,像野外動物那樣。
優里亞的視線停在那孩子身上良久,然後輕聲開口:「……那孩子,是老師妳的一部分吧。」
琉璃沒有說話,只是低聲補了一句:「是還沒放下的那部分。」
她說得簡單,但語氣中帶著一種近乎溫柔的理解,而非責難。
優里亞輕輕點頭,那不是對美咲說的,而像是對自己也說了一遍。
「我以前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那樣的自己。妳知道的,不是每個人都有『那種人』一直在身邊。」
她說得模糊,但美咲聽懂了。她們口中的「那種人」,就是她這一層裡不在場的「新島馨」。
電梯忽然微微震動,樓層指示燈一閃一閃。
琉璃將手機收進外套內側的口袋,轉身走向電梯門。
頭頂的日光燈閃了一下,微弱的白光映在她臉上,使她的輪廓一瞬間顯得格外清晰,卻又像隔著玻璃般遙遠。
她的語氣依舊沉穩:「我不確定妳是來自哪個時間點、哪種處境的戒野學姐。畢竟,在這台電梯裡,我們已經見過太多個『妳』了,我也沒法知道現在的妳,還是不是我認識的時間點的那個『妳』。」
「基於保密原則,我們不能也不該告訴妳那些『妳』都經歷了什麼、說了什麼。因為我們承擔不起改變後的風險。」
走廊上的應急燈閃爍著昏黃的光,照在她腳邊拉出一道長影,與電梯門的反射光交錯在一起,彷彿映照著過往那條分歧的路。
她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目光在那束光影與美咲之間來回游移。
「但無論原因為何,我可以確定一件事。妳會來到這裡,就代表妳正在尋找『她』,對吧?」
那一瞬間,琉璃的嘴角揚起一抹帶著疲憊與不捨的微笑。
電梯上方的白光灑落,折射在她的眼中,如同一潭靜水泛起微光。那並非出於禮貌或客套,而是經歷太多之後仍藏在心底的懷念。
美咲沉默地點了點頭。
她無法理解這一切的全貌,卻感覺到這空間裡正發生著什麼難以言喻的事。那是直覺,也可能是靈魂深處某種共鳴。
琉璃輕輕吸了口氣,繼續說:「……我原本有很多話想對妳說,但我知道現在不是時候。我會長話短說。」
「未來妳是否還會記得這段對話無所謂,即便忘了,遲早妳也會在靈魂深處,將它銘記。」
她說到這裡時,頭頂的燈光忽地黯淡了一瞬,彷彿整個空間都在靜靜屏息,等待她說出那句最重要的話。
「如果有一天妳想回來……請先問清楚自己,想回來的那條路,是哪一條。」
「我相信妳,一定會做出正確的選擇。然後……謝謝妳。」
她表達謝意的那一刻,語氣忽然放緩,帶著壓抑的顫抖與難以掩飾的情感。
燈光從她背後灑下,將她的影子拉長至電梯門口,像一段難以跨越的距離,也像是未竟的話語。
她的背影融入那片微光與陰影交錯的空間,不再回頭。電梯門隨之緩緩關上,將光線與空氣切割成兩個世界。
留給美咲的,只是尚未散去的溫度與那句「謝謝妳」,在空氣中微微震盪,久久未歇。
臨出門前,優里亞不著痕跡地伸手在琉璃的肩膀上輕拍了一下。
那動作很輕,像輕敲琴鍵,卻剛好奏出她們之間獨有的旋律。
琉璃沒有回應,只是抬起手在耳側微微一擺,就像她們之間一直都不需要說出口的那些事。
優里亞也跟著她步出電梯。但在門關上前,回頭看了美咲與那孩子一眼,語氣輕輕地,帶著沒有語言能形容的情緒:
「……謝謝妳曾經為我們做的選擇。現在我們知道那不容易了。」
門闔上。
一瞬間,空氣像是被抽空,連光線都慢了一拍。
美咲沒有追問。
小小的她仍緊抓著她的手,沒有說話,卻像是懂了什麼。
她們都懂了──並非記憶,也非重逢,更非警告。
那是一次提醒,一次在無數選擇分岔點上的擦肩而過。
電梯再次下沉,迅速地、無聲地,通往未知的下一層。
第一層
這一次,門開得比以往還慢。她知道這裡就是出口了。
她早已準備好,要帶著那個小小的自己走出去,走向黃昏,走向夜色,走向那久違的自由與未來。
但門打開時映入眼簾的,卻不是黃昏,也不是夜景,而是一位女性。
長相與美咲極其相似,光環顏色一致,連身形也幾乎無異。
但她的眼神與氣質,卻讓美咲感到無比陌生,彷彿那是她從未成為也不敢成為的版本。
那女人的身旁,站著一個孩子,和小小的美咲一樣高,年齡也相仿,但光環完全不同。
這時,電梯內的小小美咲抬起頭,輕聲道:
「她看起來……沒在躲東西。」
那一瞬間,美咲幾乎脫口而出:「……妳是誰?」
但她沒有說出口。
她只是怔怔地望著那個與自己幾乎如同鏡像的女人。
忘了這裡是第一層。忘了門已經打開。忘了她本該帶著那個孩子離開這裡。
腦中浮現出許多她從未敢深想的可能——
如果當年某件事沒有發生;
如果她選擇了不同的路;
如果那孩子,是她應該擁有、卻從未擁有的未來……
電梯的燈光忽明忽暗,像是在提醒她:時間在走。整個空間彷彿都在等待她做出某個選擇,而她遲遲沒有開口。
下一句話,決定的是──這一層,是出口,還是下一層的入口。
「命運沒有提醒她該怎麼走,只有無數『如果』,倒映在鏡中的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