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無法留下的地方,看見原本渴望的一切。」
晚餐後,孩子們──小小的美咲與美羽──在臥室的遊戲區玩得不亦樂乎。她們的笑聲,像是長久封存的鈴鐺聲,在這個異世界中悄然響起,清脆又溫暖。
其中一人手上拿著畫筆,正在一張大紙上畫著三個人牽手的樣子,另一人則把手裡的布偶高舉說:「我是老師!你們兩個要乖乖寫作業喔!」
「好──老師~」笑聲隨即迸發,如泡泡般飛向房門口,在走廊中回盪開來。
她們快樂得理所當然,像是從未經歷過戰火、從未失去過誰。
三位大人圍坐在餐桌邊,手中各有一杯熱茶。
桌中央的盤子擺放著琉璃贈送給一家人的伯爵茶蛋捲,隔壁的盤子則是放著優里亞送來的海苔片。在這靜謐之中,藏著些許即將被打開的真心話。
「話說回來,妳剛剛……在看我的傷嗎?」馨先開口,語氣柔和。
美咲微微一愣,下意識地點點頭。那道從右鎖骨延伸至胸口的舊傷,還有左手小指少了一節的模樣,早已深深刻在她腦海。
「那應該是十年前吧,想想應該是……伊甸園條約事件後的第十五年,我跟我的愛人都是25歲的時候,奧利斯分校再次爆發了小規模的內戰。」
馨輕描淡寫地說著,如同陳述天氣。
「那時我和她──」她看了一眼「美咲」。
「我們都早已離開奧利斯,是以夏萊所屬自由教師的身分回去支援的。」
「那時候……正值戰事最激烈的時候,在連日多場戰爭中,我的體力幾乎要耗盡,身心幾乎都要到極限了。就在那時,一顆手榴彈在我面前爆炸了。」
「雖然爆炸威力不算大,我勉強撐了過來,但四周的鐵片也被炸飛,有幾塊直接打進我身體裡──雖然最後撿回一命。」
馨在講述這些的時候,仍然有些餘悸,彷彿這些事情就像是昨天才發生一樣。
隨後她展示自己的左手小指,那斷面在美咲眼中怵目驚心,但對於馨來說,這道傷痕已經成為自身的一部分,早就習以為常。
「但……這根小指沒能保住,心臟附近也殘留著一片碎片,至今無法取出。」
馨指著自己胸口處,靠近心臟左心室的一處,雖然被衣服遮住,但透過馨的觸碰以及她過程中的不適感,美咲發現到那邊應該是放著卡在她身體裡的鐵片。
「在那之後,我再也無法舉槍……更別說繼續站上講台了。只要劇烈運動,我就會心律不整,嚴重的話可能會讓鐵片觸及心臟,危及生命。」
馨輕描淡寫地說著這些後續的經過,雖然對她來說已經能平常心看待,但美咲能意識到她說著這些話時,是帶著無聲的嘆息。而一旁的「美咲」聽著這些話時,也一併回想那些不可挽回的失落。
美咲垂下視線,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馨,輕聲地問:
「妳……不覺得可惜嗎?」
「怎麼會呢?」馨微笑,語氣堅定卻不張揚。
「如果我……能用一條命換一個孩子活下來,那是值得的。」
她望向臥室方向,孩子們的嬉鬧聲仍在耳邊迴盪。
「而且現在這樣……其實也挺好的,打理花草,幫忙修繕武器,雖然不時胸口還是會有點悶,還得定期服藥控制,但……比起以前當教師,要一一處理學生們的疑難雜症,還要盯緊他們的功課成績,現在這樣真的快樂多了。」
「更何況啊……這幾年來啊,每週還有學生固定來訪,即使在家,我也從來沒覺得無聊過。」馨笑了笑,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談天氣。
她停頓了一下,語調忽然回復到最初美咲見到她時那般輕盈:「對了……最近有人介紹我去找格黑娜的心臟外科醫師──冰室瀨奈。」
「起初我對她不太了解,後來才知道,在生下美羽之前,最後一次去醫院產檢的時候,就是她在婦產科回診期間協助檢查,並提出不少建議。」
聽到這裡,兩位美咲同時屏氣凝神。但她很快意識到,眼前的「美咲」所露出的神情,並不單純是驚訝,而更像是在確認某些記憶細節。
「美咲」接著開口,聲音帶著些許追溯的感觸:
「當時……原來是她啊。我想起來了。那位有著白色頭髮、額前長著兩隻黑色短角的醫生……沒錯,就是她。最後一次產檢時,她還特地找我談過妳的情況,提醒了許多生產需要注意的細節,還再三叮囑生產當天的心臟用藥,一定要控制好劑量。」
美咲靜靜聽著。她始終無法真正理解自己所處的時代裡,孩子究竟是如何降生的。哪怕偶爾向夏萊的老師提問,對方也總是含糊帶過,讓她未曾得到明確的答案。
然而,當她望著眼前這個「自己」,聆聽對方敘述著關於「美羽」出生前後的點滴──那雙眼裡如釋重負般的光彩,讓她感受到一股說不清的溫暖與釋然。就好像親眼看見了另一種自己,走在一條經過重重修繕後平穩的道路上。
「後來我才知道,美羽出生那天,她也在現場,從頭到尾守著,直到一切結束。我真的很想當面謝謝她。因為冰室醫生的叮囑,美羽和妳才能平安走到今天。」
馨聽後微微一笑,像是欣慰於自己的愛人能記得這些細節。她輕輕補上:「……聽說她的手術技術很出色,也許真的能治好我的心臟問題。不過……我還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動那一刀。」
話音一落,原本全神貫注傾聽,先前還條理分明闡述回憶的「美咲」,忽然沉默下來。
她的眼神微微低垂,像是被某個過於清晰的記憶猛然扯住。
過了一會,「美咲」輕聲開口:
「……別開。真的別開。」
馨一怔,轉頭看向「美咲」。
「美咲」沒有立刻解釋。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像是在壓抑什麼,並低聲補了一句:
「我知道,妳覺得那只是個選擇……但我真的看過──或者說夢見過──如果妳動了那場手術,會發生什麼。」
「美咲」的聲音逐漸顫抖,像是喉嚨裡有什麼難以啟齒的東西在燃燒。
「那個未來裡……妳為了生下美羽,撐到了產房的最後一刻──」
「美咲」沒能說完。眼簾緊閉,像是用力地阻擋那些逼近眼角的眼淚。沉默的幾秒中,她的肩微微顫動,像是過往那些壓抑許久的哀傷全都浮上心頭。
最終,「美咲」低下頭,用茶几上的衛生紙拭去淚水,才抬起臉來,帶著濕潤但清明的眼神望向眼前的馨。
「我只是……不想再看到妳死一次而已。」
馨靜靜地看著她,沒有立刻回話。
只是輕輕伸出手,握住眼前愛人微微顫抖的手。
她笑了,那笑容柔和、溫暖,卻也帶著屬於她的固執與決意。
「說起來……上週是哪些學生來我們家造訪啊?」馨轉移話題。
「……萩原和月形吧。」
「美咲」的語氣瞬間轉冷,與方才的溫柔判若兩人,彷彿那兩人早已與她劃清界線。
「我說啊……妳可以直接叫她們小螢和麻衣沒關係的,別講得她們是陌生人一樣。」馨感知到「美咲」的語調轉冷,話中像是想化解什麼。
「不──要。」美咲立刻打斷,尾音明顯壓抑著怒意,像是火焰藏在嗓子後頭,沒燒出聲卻灼人。
「要不是美羽出生前一天,她們突然跑來嚇到妳,害妳後來在產房差點出事……妳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我今天早就跟她們──」
「行行行──妳饒了她們吧,都已經幾年了,妳能不能別這麼記仇?」
馨打斷她的話,一邊抬起手背,輕輕拍了拍她的頭,像是在撫平她那點殘餘的怒氣,就像安撫一隻正要炸毛的黑貓。
語氣依舊溫柔,甚至還帶著笑意:「而且啊,她們也不是故意的,不是嗎?」
「是是是……親愛的,是我不對。」「美咲」聽到馨這樣說也不好意思繼續帶著怒氣,也決定貞的原諒她們俩的無心之過。
「沒事,沒事。她們今天來的時候,還為那年的事一起鞠躬道歉,那場面真的超好笑。妳那天不在,真該看看麻衣怎麼死命壓著小螢的頭讓她低下去~」
場面一下子從沉重轉為輕快,多虧了這個意外的插曲。
美咲心中泛起一絲感慨──
沒想到,連這種小插曲也成為了平行世界的馨,命運中的劫數之一。
幸好,是不幸中的大幸。
「說起來……我剛剛講到哪了?啊,想到了。」馨說道。
「而且啊──如果不是那場戰爭,我也不會有美羽,也不會和她──」馨看向另一位美咲,「走到今天。」
這句話讓美咲無法接著回應。
即便這對她來說,已經是一小時前得知的平行世界事實。
但直接知道另一世界的自己,真的與馨終成眷屬,那是無可比擬的喜悅,也使她感慨著,她有過的虛幻想像真的成為平行世界的現實之一。
馨還活著。她沒有死於那場不明原因、遍體鱗傷的悲劇。
而是活在這裡,與另一個「自己」組成家庭,有孩子,有家。
雖然尚未脫離險境,但至少活下來了。
「馨在這世界活下來了啊⋯⋯」這句話在喉嚨翻湧,但她沒有說出口。
她知道不能,也不該說出口。她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她不能讓她們知道。
但她能感覺到──坐在對面的馨,已經察覺到什麼。
不是敵意,也不是懷疑,而是一種直覺的觸碰。
接著臥室傳來孩子的聲音:
「媽媽的好朋友可以留下來一起住嗎?我們可以三個人玩啊!」
「美咲」一愣,笑了笑,摸了摸小女孩的頭,輕聲說:
「不行喔,姐姐還有地方要去。」
她的聲音很輕,但那不是對孩子的話,而是說給自己聽的。
「那……沙織她們呢?」美咲轉開話題,試圖平復語氣。
「還在一起啊。」「美咲」點點頭。
「沙織是副校長,敦子校長的最強護盾。兩人默契依舊,現在的分校能維持住她們功不可沒。」
「日和當上教務長了。還是一樣笨嘴笨舌,不過現在已經好很多了。她很努力,總是想把大家聯繫在一起,算是分校對外溝通的靈魂人物吧。」
這些話讓美咲不自覺笑了出來,那是屬於她記憶中最熟悉的風景。
「梓也很好,她現在在三一教書。雖然常常被工作纏身,不過她還是會來這邊看看大家,跟日步美兩個人幾乎是形影不離。」
美咲聽著另一個自己說著,輕輕點頭。
「至於優里亞與琉璃……她們畢業後不久,成為夏萊辦公室的三一方面行政教師。兩人現在跟學生時期一樣是形影不離。」
「美咲」笑了笑,「上個月我們還一起開了場校務會議,結果她們兩個一唱一和,把來視察的聯邦學生會督導說得啞口無言,最後啊……還主動請對方喝茶送客。」
馨笑著補充:「說起來,我從夏萊的老師那邊聽到,那天會議散場後是什麼情況,優里亞本來已經要準備離開,結果琉璃一句『辛苦了,回去我幫妳熱杯牛奶』,優里亞整個人瞬間滿臉通紅,差點把報告資料摔在地上。」
「後來?」美咲忍不住問。
「後來還能怎麼樣,當然是跟回去了啊。」馨笑得溫柔,並接著說。
「她們啊……雖然嘴上總說『我們只是合作關係』,但兩個人彼此默契好到連茶會成員都懶得八卦了,早就是誰也離不開誰的狀態了。」
美咲聽著,忍不住也笑了出來。
隨後她才留意到,放在電視機旁邊的相框裡的風景是什麼。
那是這個世界裡的美咲與馨,和學生們在畢業典禮當天所拍下的大合照。
依據先前得知的資訊,這張照片起碼是十年以前拍下的照片。
美咲不禁感慨,還好這些學生有趕上這最好的時刻,把回憶留在最美的一刻。
畫面中央,兩人彼此緊握著手,笑得溫柔而平靜。
右側則是手捧百合花束的琉璃與優里亞。
前者作為已畢業校友,穿著淺紫色的洋裝,後者則穿著春季學生制服。
她們笑得極為燦爛,而優里亞那挺拔的身形與琉璃的差距,使得整個畫面右側充滿趣味感。
因為優里亞的右手,就像王子一般自然地摟著琉璃的肩膀,而後者的臉頰,則紅得像蘋果一樣。
然而左側的兩位學生,比右側的琉璃稍高的兩名學生──月形麻衣與萩原螢,相比左側,更像是一對歡喜冤家。
螢一手開心地抱著花束,另一手本想隨意搭在麻衣肩上,卻不小心碰到她的胸罩肩帶,結果被麻衣一臉羞怒狠狠捏住右臉。
那一刻的混亂與笑鬧,短短幾秒間被相機永遠定格,成為她們青春最鮮活也最真實的一幅風景。
而照片右下角有一小行文字,是以黑色簽字筆流暢地寫著:
由 N.N 拍攝,祝大家畢業快樂。
雖然美咲不太確定這個署名「N.N」究竟是誰,但她記得,在主世界裡的那對組合──優里亞與琉璃──完全不像會成為一對的模樣。
沒想到在這個世界,兩人卻早已如同呼吸般自然地存在彼此身旁,彷彿理所當然,彷彿從未分離過。
那種默契、信任、與無需多言的靠近……她也曾經有過。
只是如今,那些都只剩記憶的形狀。
與她所在世界的情況不同,卻又有些相似──
她的世界裡,沙織、敦子、日和三人至今仍緊密團結,從未分離。
只是她自己早已不再是那個集體的一員。那場發生在原世界的「內戰」之後,她意識到自己已經無法再為奧利斯服務。
那不只是理念衝突,也不是單純因為誰做錯了什麼,而是她明白──自己不再屬於那個體制了。她選擇離開,成為夏萊所屬的自由教師,與曾經親密無間的三人的距離徹底拉開,從此變成音訊全無。
美咲想起五年前那封放在敦子辦公室的辭職信,只有短短數行字。
以及前一天傍晚,她其實在沙織的辦公室門口站了很久。
她想敲門,卻又放下了手。雨中的太陽從長廊斜斜灑落,映出她孤單的身影。
她轉身離開時,鞋跟聲清晰地在地板上響著,彷彿提醒著她:
這是再也回不去的路──她知道自己沒有勇氣說再見,只能選擇不告而別。
而她的世界中的梓,依然與奧利斯保持聯繫,以及如今跟她作為三一學園的教師同事。
但自己早已明白──她們早就不是同路人。
她們之間存在著一種默契的距離,沒有破裂,也沒有靠近。
對自己來說,雖然已經離開了奧利斯,但與梓微妙的距離感也沒有改變多少,
也許那是自己給自己加的距離,但遠離已經是事實,她也暫時不想更進一步拉近距離。
剛才聽到優里亞與琉璃,與螢和麻衣在這世界的近況時,她心中某個角落也悄悄被觸動了。並非嫉妒,而是一種錯過的遺憾。
「這裡的一切……真的太好了。」美咲終於開口,低聲說著。
但沒說出口的下半句話,則是:
「就是因為太好了,我感覺我不應該屬於這裡。」
「美咲」與馨靜靜地看著她,沒有出聲,也沒有追問。
這後半句話,才是美咲的真心話,也是她內心深處最無力的嘆息。
她知道自己不屬於這裡。她只是偶然被帶到這片她渴望卻無法觸及的溫柔之地。一個她永遠無法留下的地方。
美咲看向那間臥室,孩子們的笑聲如水珠般落入心湖,泛起一圈又一圈遲來的漣漪。那聲音如此熟悉,卻又與她的世界無關。
曾以為自己已經習慣漂泊,習慣與所有「如果」保持距離。
但此刻,美咲只想停留多一秒,只想多看一眼這段不屬於自己的生活。
──僅僅一眼也好。那是一種來自心底、幾乎無法言說的渴望。
「她的眼望向幽谷良久,卻難以忘記幽谷之上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