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結束,都是下一段旅程的起點。」
事件發生後的隔日下午,週一。
同宿舍房間的馨、螢、麻衣與優里亞四人,今天沒有選擇外出。
她們坐在三一廣場角落一張熟悉的木桌旁,陽光從枝葉縫隙間灑落,在桌面上映出斑駁的光影。手邊,是上次沒吃完的披薩。中午時,她們向學生餐廳的廚房借用烤爐,將披薩重新加熱。
雖然不比剛出爐那般熱騰騰,但對她們來說,依舊美味如初。那是彼此在動盪後的第一口安心。
不久後,直美現身了。
她一手插著外套口袋,另一手拎著水壺,額前還掛著些微汗珠,步伐急促,看起來像是剛從哪處快步趕來。
是麻衣聯絡她來的──披薩可能吃不完,需要有人「協助消滅」。而她剛好審問完犯人,一整個上午滴水未進,飢腸轆轆。
「真不錯啊……」她啪地把水壺擺上桌,拉開椅子坐下,大口咬下一片披薩,「審完犯人趕來這裡,竟然還有免費午餐,這份工作真該繼續幹下去。」
眾人笑了一下,氣氛頓時輕鬆了些。只有優里亞微微低著頭。
她不是不開心,而是有點尷尬──泳衣事件的一部分,是直美協助介入的。而更讓她心虛的,是另一層私密的關係。
她們倆來自同一個村莊,從小一起長大,從小到現在都高出她一個頭的直美,一直視自己為最可愛的妹妹。
直美總是像親姊姊一樣照顧她,甚至比她真正的姊姊還關心她。
「……妳看起來比我們還累呢。」優里亞小聲說。
「那當然,這年頭審問犯人比照顧妹妹還累啊。」直美瞥她一眼,嘴角微揚。
優里亞咬了咬下唇。那句話聽起來輕鬆,卻也讓她心底那份愧意更深了些。
直美一口氣吃了兩片披薩,才慢慢放下紙盤,靠在椅背上,雙手交疊在後腦。「妳們這群人啊,總是惹麻煩又不說一聲,還讓我在路上被拖來消滅食物。」
「大姐,妳明明看起來吃得很開心。」麻衣托著下巴,嘴角微彎。
「是啊,」螢也接口,「還邊吃邊笑,像是剛升官一樣。」
「我哪有在笑,」直美撇撇嘴,「那是咀嚼太用力,擠出來的氣罷了。」
馨撐著臉,望著幾人吵鬧,輕輕地笑了。
「……不過,妳真的還好嗎?」深思熟慮下,馨終於開口問道,看著直美的眼神並不輕鬆。「聽說妳這次動手的對象……是熟人。」
空氣中有一瞬沉默。
直美低頭撥了撥紙盤上的餘渣,手指停了停,才淡淡開口:「嗯,是她。」
她沒說名字,但沒人追問。
「所以我才需要來吃披薩啊,」她接著說,語氣輕鬆了些,「不然繼續悶著就會消化不良。」
「……辛苦了。」優里亞小聲說。
直美看了她一眼,那目光短促卻溫柔。
「妳啊,這麼說話還是跟小時候一樣,輕輕的,像蚊子在叨叨叫。」她說著,伸出沒碰披薩過的右手揉了揉優里亞的頭髮,「不過我喜歡,聽起來安心。」優里亞的臉一下紅了,小聲抗議:「別亂摸啦,頭髮會亂掉的……」
螢和麻衣對視一眼,沒說話,但眼神中都帶點若有所思的微笑。
這時,一道人影在陽光中漸漸靠近。樹影斑駁間,那抹熟悉的紫色制服出現在她們視野中。眾人一時安靜下來,轉頭望去──是細川琉璃。
她穿著整齊的制服,卻像剛經歷完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連動作都顯得疲憊。
「──可以,分我一片嗎?」
「這好像不是大小姐該有的人設吧?」馨笑著說。
「人設這種東西,肚子餓的時候最沒用。」
琉璃優雅地坐下來,接過馨遞來的紙盤,「我只是想先墊個胃,回去再補正式的午餐。畢竟今天早上我可是當了三小時的箭靶。」
「……是聽證會?」直美問。
「全茶會人員皆到,還有兩位來自三一自治區上議院派來的觀察官。」
琉璃一邊小口咬著披薩,一邊嘆了口氣,「她們幾乎一致認為我們處理方式太過魯莽,會激起奧利斯的反彈。我一個人扛了整場,像是在對抗一屋子滿編的辯論社學姐。」
「結果呢?」麻衣問。
「現在結果在我手上,」琉璃舉起一張摺好的文書袋,神情略帶得意。
「雖然不是完全無害處理,但至少不會有公開追責,整件事的責任將以『小規模校內衝突』為名歸檔。」
她停頓了一下,目光在馨與優里亞之間流轉,隨後深深地向兩人鞠躬。
「新島同學、西村同學,這次是我判斷失誤。若不是妳們果斷應對,今天可能不會這麼漂亮地收尾。」
優里亞怔住了,不太敢直視琉璃。
「我、我沒做什麼啦……其實我也只是……只是剛好……」她語無倫次,臉頰浮起一片潤紅。
琉璃原本只是點頭致意,卻莫名地多看了她一眼。
那表情……有點像貓咪被誇獎後裝作沒聽見的樣子,她忽然笑了一下。
「妳剛剛一直盯著優里亞看,是在想什麼啊?」麻衣偏著頭笑問。
琉璃一愣,迅速轉過頭:「只是……剛好而已。」
麻衣沒說話,只是笑得更開了。
坐在一旁的直美默默看著這一切,眼神中帶著難得的興致。
她當然注意到了琉璃視線的停留,也聽見她語調中的細微變化。
但她沒拆穿什麼,只是雙手抱胸,咬了一口自己那塊被遺忘的冷披薩,語氣若有似無地自言自語:
「哎呀,青春真好啊……」
「大姐,妳說什麼?」螢轉頭問。
「沒事。」直美笑了一下,「我只是在想,披薩還是要趁熱吃才對。」
而廣場上空,一隻鳥兒掠過長椅與光影交錯的樹蔭,翅膀拍動聲與她們的笑語交織在風中,輕輕遠去。
如一段暫時落幕的序章。
醫療室午後的陽光靜靜灑落,窗邊的風輕輕撩動白色窗簾。戒野美咲半躺在單人病房的病床上。
病服外罩著一件薄毯,氣色雖未完全恢復,卻比昨日已清醒許多。
她輕閉雙眼,耳邊仍戴著那副有些磨損的藍牙耳機。音樂正播放至副歌,熟悉的旋律再次掠過心頭,像是在某個早已遺忘的角落輕輕敲響。
這首歌名叫〈Lift〉,來自老師年輕時最喜歡的一個樂團「電台司令(Radiohead)」創作的歌曲,那是她在電梯夢境中最初聽見的曲子──也是她在奇普托斯從未聽過的旋律。
它的存在本身,就像是一個奇蹟。
這首歌來自老師從原世界帶來的舊硬碟,那是一顆儲存著上千首音樂與音樂影片檔案的資料庫。
據說那是在老師初抵這個世界、尚未完全習慣這裡的生活時,由千年技術學院的資訊社團「貝里塔斯」協助複製下來的。
老師曾笑說,這些歌就像是他對那個早已遠去的世界所留下的遺書,或者說,是他唯一能確認「自己真的來自那裡」的證明。
她記得老師說過,那顆硬碟的內容琳瑯滿目,什麼都有:搖滾、爵士、金屬樂、古典樂、聖歌,甚至還包含幾張老舊的歌劇選輯。
當她問起這些歌的來歷時,老師提到了一部他年輕時看過的電影。
「就像《星際異攻隊》裡的星爵一樣。」
他說,「星爵離開地球時,帶著一整套叫『舞曲大帝國』的卡帶。那是他母親留給他的,也是他與故鄉之間最後的聯繫。這顆硬碟雖然不是我母親留下的,但意涵其實差不多。只是我帶來的不是卡帶,而是一整顆硬碟。」
聊起那些音樂時,老師棕色的眼眸中,明顯帶著發自內心的喜悅與親切感,彷彿在講述某段極為珍貴的私人記憶。他還會如數家珍地介紹,自己親手挑選放入硬碟裡的曲目與音樂影片。
有些甚至連他自己都多年未聽,還會在帶她一同欣賞的過程中一邊逐步回想、一邊在空檔中穿插講述那些音樂背後的記憶與故事。
美咲仍然記得四年前的那天下午,那段屬於週末的音樂欣賞時光。在最後的片段播放完畢時,老師沉默了一會,隨即帶著一種淡淡的鄉愁,低聲說了一句:
「我有時也搞不清,到底是我記得那個世界,還是那些歌幫我記得我自己。」
那句話不知如何,就這樣深深留在她心裡,直到現在。
她在病房中靜靜地聆聽耳機中播放的〈Lift〉──那是老師特別從電腦中複製給她的專輯裡的一首歌。
她當然記得那次老師在週末午後播給她看的那支〈Lift〉音樂影片。畫面裡的故事主角獨自被困在電梯裡,穿越一個又一個不同情境的空間,遇見一群又一群風格各異的人物。
最終,她就像影片中的主角一樣,遇見了兩個自己──
一個沉默地望著她,像是過去的自己;另一個微笑著點頭,像是遙遠的未來。
那時她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坐在老師身旁,看完了整支影片。而現在,聽著耳機裡那段旋律,她才真正明白,那畫面為什麼會讓她如此熟悉。
那就是她自己。她曾穿越的夢境與電梯,那些被分岔的人生、那些無法回頭的選擇,早已無聲地在她體內留下痕跡。
〈Lift〉不是要她回去,也不是要她向上,而是告訴她:就算曾經迷路過、破碎過,她仍有一種方式可以與那兩個自己重新相遇──不只是透過尋找,還有透過理解。
她睜開眼,病房內午後的陽光靜靜灑落,彷彿在對她低語:妳不必飛得多高,只要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到這裡,就足夠了。
那畫面看似荒謬,卻又真切得讓人心疼。
美咲閉上眼,讓耳機中的旋律繼續流動。那不是誰為她寫的歌,卻在此時此刻,與她的人生節拍緊緊對上──像是一段被延續的節奏,像是某種她曾在記憶深處聽過的旋律,悄悄在這首歌的尾聲中與她重疊。
忽然她想起另一段聲音,不屬於〈Lift〉,卻與它一樣,在某個時刻輕柔地劃過她的心。不是歡快的節奏,而是一種宛如祈禱、從遠方傳來的聲音。
她想起成為夏萊所屬自由教師不久後的某一天,那天她從外地返回夏萊的辦公室覆命,剛推開門,就聽見某段旋律從音響中緩緩流出──那旋律,她永遠無法忘記。
後來她才知道,那首是來自老師曾經存在過的世界,管風琴作曲家 Maurice Duruflé 改編的〈Kyrie eleison〉,正是老師帶來的資料之一。那旋律與馨,與戰火中殘存的記憶緊緊相連,是她得以記住「過去」的線索。
因此,當她踏入那個平行世界,看見另一個仍活著的馨正在廚房裡,輕聲哼唱那段旋律時,她幾乎當場愣住。
那不是巧合。絕不可能是巧合。
她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這件事。連那天驚訝睜大的雙眼,也是在轉身之後才悄悄收起。
她再次閉上眼,讓耳機中的旋律繼續流動。那不是誰為她寫的歌,卻在此刻與她的人生節拍緊緊對上──
如同命運的殘響,從另一個世界迴盪而來。
當〈Lift〉唱到最後一句歌詞時,病房外傳來幾聲清脆的敲門聲。
那節奏與細微的親切感,讓她不用睜眼也知道──
是她最熟悉的老熟人來訪了。
「請進。」美咲說,聲音清晰而平靜。她知道,她已準備好迎接那個人。
不久之後,她對面坐著一位老朋友──夏萊的老師,也是當年鼓勵她走出戰後陰影的人。
兩人間隔著一張小茶几,各自端著溫熱的茶。
「……你什麼時候到的?」美咲率先開口,語氣輕鬆。
「剛到不久。」老師微笑,「聽說妳進了醫療室,我總不能不來看看。」
「三一的醫療室比夏萊好多了。」美咲說。
「但退一百步說,夏萊的醫療室比當時的商業旅館好太多了。」講這句話時美咲難得浮現真誠的笑容。
那個曾讓老師掛心不已、身形嬌小卻總是逞強的美咲,如今已成為能獨當一面的教師,並成功獨自處理一場原本可能需要老師親自介入才能完美收場的事件。
這讓老師感到欣慰,卻也忍不住有些心疼。
但老師選擇把這些情緒默默收起。他只是隨著美咲的笑容輕輕一笑,沒有插話,也沒有說教,只是安靜地陪著她,一起坐在那裡。
過了好一會兒,美咲低下頭,語氣平緩了些。
「我當年成為自由教師……並不光彩。」
她語氣中沒有自我貶低,反而像是在陳述一個已過時的選擇。
「離開奧利斯後,我不想再屬於任何一套系統,不想再聽命於任何人。」
「那時你跟我說,我可以成為夏萊的自由教師。」
「我沒當真,直到後來真的有很多學生親切地叫我『老師』,我才知道,原來我還能活在他人的信任裡。」
她頓了頓,看向窗外微動的光影。
「五年後,我下定決心成為三一所屬的自由教師。」
「然而我又站在了這種位置──權力、爭鬥、選邊站。我本來只是想教書、指導、不惹事,但到頭來,又是在替學生擋刀。」
老師靜靜聽著,沒插話。美咲輕聲說:「我沒有後悔,但我有點怕。我怕我又會像以前一樣,為了保護誰,變得不像自己。」
她說到這裡,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語氣微微一頓。
「……這次,是馨救了我。」
老師輕輕抬起眼神看她,沒說話。
「那天早上,她發現我不對勁,主動要從宿舍送我回我的辦公室。」
「一路上什麼也沒說,但我知道她在看著我。」
美咲停頓了一下,語氣變得更加輕柔。
「但我居然在馨的面前昏倒了。」她喃喃說。
「後來麻衣在Momotalk上跟我說,馨跟優里亞當時都嚇壞了,不知道該怎麼辦。是她看到後決定聯絡救護騎士團。」
「為了安撫她們的情緒,麻衣讓螢帶馨跟優里亞到外面散心。」
美咲輕聲說,「她還特別交代螢,過一陣子去拿宿舍冰箱裡的披薩加熱,記得要留給她自己吃的份量。」
說到這裡,美咲忍不住淺淺一笑。
「麻衣那孩子總是這樣,即使在混亂的時候,也會想到最實際的事情。」
但笑容很快就消失。
「但我在馨的面前暈倒,讓她驚慌,這是我這輩子最不願意發生的事之一。」
美咲講完後輕輕嘆一口氣。
「因為她是學生?」老師接著輕聲詢問。
「因為她是『她』。」美咲低聲道,「她不是個會表露情緒的人,但她看到我倒下的那瞬間,我知道她慌了。即使她什麼都沒說,我還是知道。」
她握著手中的茶杯,指節泛白。「我以前以為只要保持距離,就不會讓任何學生太依賴我、我也不會太在意誰。可現在……我不知道了。」
她停了一會兒,像是在整理語句,然後才低聲補了一句:
「我怕自己太在意她。」
老師望著她,語氣極輕卻肯定:「所以妳才會害怕在她面前倒下。」
「我連夢裡都沒想過這種事會發生。」
美咲勉強笑了一下,「我一直以為自己能撐下去,至少撐到她們畢業、撐到局勢穩定…… 但她的手伸過來的時候,我根本沒力氣握回去。」
室內沉默了片刻,只剩杯緣輕碰茶碟的聲音。
老師緩緩開口:「美咲,不用為此感到挫敗,那就是妳活著的證明。」
美咲抬起頭,眉眼微動。
「妳怕太在意,是因為妳在意了。妳在意,是因為妳仍有餘力去相信人,去照顧人。而那是妳當年願意成為老師的理由之一,不是嗎?」
她望著對方,眼裡的神情複雜難辨。
「她現在還好嗎?」
「聽說一直陪在醫療室外,直到我醒來後才離開。」美咲輕聲回答。
「……她沒說,但我知道她哭過。」
老師沒再說什麼,只是站起身,將椅子輕輕推回原位。
「妳說過,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但妳看現在的樣子,其實早就開始了。」
他看了她一眼,微微點頭,轉身離開。
門扉輕輕關上,美咲望著那扇門良久,然後低聲喃喃:
「……我知道。」她將手覆在胸口,心跳平穩,卻彷彿仍能感受到那隻當時緊緊抓住她袖口的小手,溫熱而不捨。
她仍記得一個月前的新島馨,與如今之間那截然不同的模樣。
起初,那名學生看起來渾身是刺,舉止散漫、語氣又衝。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美咲發現這個人總在某些時刻,異常堅定。
有人被欺負,她第一個站出來;有人傷口未處,她默默拿來藥箱。
不是因為多麼熱衷打抱不平。只是因為──她根本看不下去。
美咲後來才明白,馨不是沒想過後果,也不是想當英雄。
她只是,那種「不出手就會渾身難受」的人。
這種人,美咲自己也當過。當然,一開始她沒承認。
她只是靜靜地觀察,沒有特別提點,也不打算介入太多。
但她開始默許馨的一些「逾矩」──像是擅自修改座位,或跳過例行報告去幫同學整理資料。
她看著她一點一滴改變。從亂七八糟的衣著,到某天突然開始把領結繫好,外套扣齊。
從沉默地旁觀,到主動詢問別人需不需要幫忙。到後來髮型漸漸地整齊為中長髮的樣子。
美咲沒問過為什麼,但她知道。
那是因為馨感受到「有人在意」了。而那個人,恰好是自己。
她沒想過會留下來這麼久。更沒想到,會因為一個連髮尾都翹得像刺蝟的孩子,而重新撿回自己曾經放棄過的某些東西。
像責任,像信任,也像是……溫柔。
「收束不是終點,而是一段名為溫柔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