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柄劍,距離田雞、六族人的致命要害,僅有三指幅之遙。
千鈞一髮之際,百千柄飛劍突然盡數幻化成青色絲線,在六族人身邊飛繞一圈之後,回到鞘盒之中。田雞兀自昏迷不醒,六族人死裏逃生,他們都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面對「戰神」,這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已沒了鬥志。少數仍握有兵器的,終於盡數繳了械。
李福平略提手掌,目若死神,橫睨戰場,一言不發。淚水,大顆大顆地滴入土中。
默吶拍了拍李福平的肩膀,將《四如境》放進他的懷裡,默默地取回木盒。
「福平,謝謝你,為我們再掙得十萬年的萬海和平。」
默吶說得誠摯,李福平卻用力揮開了他的手,跌跌撞撞地奔向青絲。
眾仙的化身正幫忙遣返六族,清理戰場;六個真身圍著奄奄一息的青絲。李福平衝到她身旁,呼喚她的名字;她勉力睜開眼睛,「……木盒……」
「拿到了,青絲,戰爭結束了,洞天安全了,妳和我都安全了!」
青絲吁了口氣,像是放下心中一塊大石,嘴角漾起了微笑。
「福……平……」
「妳說,妳說。」
「我真的……很高興……認識你……」
李福平再也忍不住,任淚水縱橫,模糊了青絲容顏。
「我會帶妳回人間,人間的醫生會治好妳。青絲,我答應過妳的,要帶妳走遍人間,我答應過妳……」
李福平一手奮力拖著仍然昏迷不醒的田雞,一手橫抱著奄奄一息的青絲,舉步邁向人間;一面走,一面哭。
每多踏近人間一步,青絲傷勢復原的希望便多了一分;但,自己對青絲的記憶也隨之減退了一分。
他向默吶要來僅存的氐人刺青;離身後的刺青皮肉,每用來穿越一次諸界,便連皮帶畫粉碎一分;遣走六族部隊時,默吶讓每一個岸上的六族人手按一回刺青,眨眼間往復人間,洗去洞天的記憶後,才令其上船折返。經過大量耗損,最終交給李福平的刺青僅餘一個指節般大小,大概只夠回人間這一遭了。未來許多年間,不會再有仙人來到人間,而他,也再不能回頭。青絲之於自己,只剩下一種結果。
青絲呢?她還會記得自己嗎?他不敢問,帝阿賴耶沒有說,對他而言,這便象徵著希望。
帝阿賴耶說過,每一種存在都有目的。但假如不復記憶,一切不再有意義,又有何目的可言?
溝渠愈來愈深,愈來愈黑,遠方逐漸現出了一個光點。李福平知道終點將至,回憶的悲傷似乎正在一層一層剝落,朝身後飛逝;但他很清楚地感覺到,心底深處一份不知名的絕望,也正愈掘愈深。
「我一定要記得青絲!」
李福平在內心發誓。於是,他就這麼每走一步,默唸三次,強迫自己默唸著:我會記住青絲,我會記住青絲,我會永遠記得妳……
隨著光點愈來愈明亮,李福平的頭腦昏沈,雙腿愈來愈滯塞沈重,懷裡的青絲卻似乎愈來愈輕。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唸些什麼,仍憑著意志力不斷重複下去。體力迅速下滑,他幾乎就要支撐不住,下意識地拋下田雞的腿,蹣跚前行。然後,隱約聽到有人在叫喚。
「肖連ㄟ!」
然後是一陣刺眼的光芒,和愈來愈清楚的聲音:
「肖連ㄟ,三更半眠,哩耐ㄟ底家?足危險捏!」
李福平再也支撐不住,撲跌在地,懷中的事物隨之滾落。他大吃一驚,抬頭望去,看見從自己懷裡跌落的,是一株不知名的花莖。
「……我會記住青絲……」
青絲?
誰是青絲?或者,青絲是什麼?
他什麼也想不起來了,卻不知為何,心裡有那麼一絲,痛徹心扉卻哭不出來的、不明所以的悲傷。
一定是中暑了。他想。
這一覺,李福平睡了很久,很久。
當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正躺在自己溫暖的床上。靠窗的書桌上,夕陽照映著一個花盆,裡面有株花莖。李福平掙扎著下床一看,這似乎是自己從工地裡撿回來的那支。
可能是媽媽看到了,以為他千里迢迢奔到那裡,就為了採這株花莖,於是替他弄了個花盆整理了。但是是誰給自己這株花莖的?沒事幹嘛揣在身上?敲了敲頭,想不起來。轉身看了鏡子,身上還是出門去台北時的穿的那套衣服,口袋裡的東西也都還在,只是衣褲上多了些髒污。他摸出手機,想看看日期,結果一齊摸出了個鑰匙圈模樣的陀螺儀。
手機表面佈滿了泥水痕跡,昨天摔在溝渠裡過。他隨意擦拭了一下,點開螢幕,顯示時間是週五下午五點四十二分。也就是說,自己睡了二十來個小時?
李福平一肚子問號,開始往前回想。昨天到工地時是接近中午左右,然後晚上他從工地溝渠走出來,什麼時候回到家的?怎麼回來的?一點印象也沒有。中間發生過什麼事嗎?青絲……對了,「我會記住青絲」,毫無來由地想起了這句話,那是什麼意思?是誰要自己記住的嗎?為什麼要記住?
他打電話給田雞。昨天跟他說了要去找默吶的事情,他一副興味盎然,後來呢?他有去聯誼嗎?為什麼覺得田雞應該知道些什麼?
對方關機中。大概又玩手遊玩到電池乾了。李福平放下手機,繼續努力回想。五分鐘過去,還是想不起來。他百無聊賴,拾起那只陀螺儀仔細把玩,似乎是鋁材質,一個大圈裡軸固定了一個小圓盤,圓盤上面刻有圖像,有點像書本裡看到過的西藏壇城。大圈上也有字樣,密密麻麻地看不清楚,也看不懂。
李福平輕輕推了推小圓盤,小圓盤轉動了起來。
忽然有了一道靈光:他必須做一件事。
根本來不及釐清思緒,他跳了起來,打開電腦,調出空白文件。
他想說一則故事,想寫點東西。
可是為什麼是現在?為什麼非寫不可?又,要寫什麼?
不知道。不重要。他須要寫。邊寫,邊想就是了。
小圓盤仍在轉動著。沒停。
打了幾行字後,他想到了更好的標題,將游標移到最上端,刪除了《青絲》。
改成《洞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