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黃的緹花壁紙上,老舊的掛鐘指針已過四點。室內安靜地能聽見齒輪一格格咬合的金屬聲,蘇沁的視線緊鎖在趙奉先臉上,像欲看透他是否還在盤算著什麼。
趙奉先深吸了一口氣,視線在蘇沁臉上游移,像在尋找一道不會被堵死的退路。他的聲音低了下來:
「蘇沁⋯⋯咱倆認識那麼多年了。」他苦笑一下,「在倫敦念書這幾年,也是因為妳,我才能撐過來。後來定了這門親事,我⋯⋯挺欣慰的,想說能繼續守著妳。」蘇沁並未打斷他,只是在他話語尾端才開口。「別兜圈子。」她聲音透著不容置喙的冷意,「你⋯⋯什麼時候開始幫日本人做事的?」
趙奉先沒有馬上回應,眼神在她臉上游移,隨後移開視線,低聲說道:「就我畢業回上海那年。妳大概不知道……蘇先生的情報渠道有多值錢,但他只信家人。日本人先是找上我爹,若我拒絕⋯⋯他們就會對蘇先生不利,也包括妳。」
他抬眼,聲音微微一顫,仍努力維持著一種從容:「蘇沁,我答應他們的活兒只是出入文件,而且只要蘇先生繼續給他們一點方便,妳就安全。我……我覺得這樣對大家都好。」
他的語氣漸緩,眼神落在她緊抿的唇邊,終於垂下肩膀。
「在這個世局中⋯⋯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我總覺得妳善良,又溫柔和順。但是,那天我看到妳對謝先生的態度,我才知道妳也有冷漠的一面,也會對人發怒。」
他語氣一轉,語尾放輕,帶著一絲試探:
「妳今天來這裡,是為了我⋯⋯還是他?」
蘇沁轉過身,走向窗邊。她的背影落進午後最後的餘光裡,腳邊一小塊斜影像水紋般靜止不動。窗外是熟悉又陌生的街景,但她的眼神沒有對焦,只是望著前方。
「這些事跟謝先生沒關係。」
她的語調如一堵結實的牆。她想再問他更多,問他那些年說過的每一句話,是不是早就安排好的劇本。但她沒問出口。有太多東西在她心裡同時裂了開來。一時之間,不知從哪裡開始拾起。
謝禹珩已自側巷繞行旅館側牆,悄聲抵達大門口。當他步上樓梯時,木板接縫嘎吱作響,他極力收斂腳步,走上二樓,前方一道門板半掩,黃光自縫隙中漏出,在地毯上拉出一條歪斜的光線。他無聲地靠近,將整個身形隱沒於傍晚的陰影裡,像一頭潛伏的獵豹,耐心地等待。
裡頭靜默了很久,像空氣都凝結成一層厚膜。謝禹珩貼近牆邊,手指貼著耳機,聽覺鋒利如刃。他在心底輕輕念了一句:別讓感情蒙蔽了妳的判斷。
然而,那句話才浮現,便被耳中傳來的低語打斷:
「你走吧⋯⋯不要再出現在我眼前。」
那聲音太近,也太遠。他氣息一斂,血氣上湧,舌根泛起一絲金屬味。他幾乎不假思索地轉身,身形貼牆滑動,步伐利索。
樓梯口,一個身影剛走出房門,正欲下樓。謝禹珩已閃身而出,一手將人一把拖入牆邊的暗影中。旅館走廊的燈光泛黃,落在他的肩頭,彷彿從舊時照片上剝落下來的光。
「想去哪裡?」
他的聲音低得像霧裡逼近的獸息,藏著一股無法言說的怒意。
「關於日本人,你最好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
對方尚未開口,一道熟悉的聲音已從走廊另一端傳來。
「珩哥!」蘇沁的身影立在燈光與陰影交界處,她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拜託⋯⋯放他走。」
她站得筆直,卻像紙片般單薄,眼底泛起疲倦而堅定的光。
「我不想你的雙手再沾上鮮血。」
那句話落下的瞬間,謝禹珩的身體明顯繃緊。他的手仍緊握著趙奉先的衣領,指尖掐入衣服的皺褶裡。他微微偏過頭,語調壓得極低,像從胸腔深處擠出:
「妳知道他剛才說了什麼嗎?」
他的眼仍盯著趙奉先,眼神沉靜,卻有冷鋒潛藏其中。
「他在監視妳。他一直在監視妳,還有——隨時可能拿妳的命去換別的東西。」
語句一頓,他才緩緩轉過頭,目光投向蘇沁。
「妳叫我放過他?妳說不想讓我雙手再染上鮮血?」
他笑了一聲,那聲音像冷風擦過樹枝。
「妳總是這樣,沁兒。妳以為不動刀、不流血,就是對的,就是乾淨的。」
蘇沁看著謝禹珩的身軀,像一尊鐵鑄的雕像。她的嘴唇不由自主地輕顫,但只有氣息無力地自齒間溢出。四周靜得可怕,她能聽到自己接近喘息的呼吸聲,一起,一落,逐漸瀰漫在走廊上。
當謝禹珩鬆開趙奉先衣領時,那一甩彷彿像要割斷什麼。他不再看對方,只低聲吐出一句:「滾。」語氣乾脆,像是厭倦了繼續一場本不該由他審判的局。「下次再讓我看見你,別怪我不留情面。」
趙奉先喉頭動了動,像是想說什麼,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垂下眼,撿起掉在地上的帽子,動作略顯遲滯。轉身前,他看了蘇沁一眼,那眼神裡什麼也沒有說,只是一種無聲的、極小幅度的傾斜,像一個不再尋求解釋的人,在心底默念一句歉意,卻沒有開口。
當趙奉先的身影隱沒於樓梯轉角,謝禹珩才轉過身,望向蘇沁。眼中沒有怒意,也沒有釋懷,只是一種闇深的靜。
「蘇沁,我不是妳。我沒有那種命。我看過太多笑著撒謊的人,也見過太多人在天真底下被剁成碎塊。」
他摒著氣息,像壓抑許久的熱鐵。他微微一頓,聲音更低:
「我不信任何人,但我可以為妳破一次例。不過,如果妳不站在我這邊,我拿什麼相信妳?」
蘇沁的嘴角泛出一絲苦意,如同夜霧中洇開的墨痕。
「哪種命?天真的命?當傻子的命?」她聲音極輕,卻像沉入水裡的冰塊,一股涼意順著謝禹珩的背脊一路下沉。
「如果今天拿住了趙奉先,或是斃了他,就可以解決所有問題,那我或許會這麼做。但他充其量不過就是顆棋子,你也很清楚。」她頓了頓,聲音更柔了,卻也更遠。「趙奉先跟我一樣,都是一顆棋子。而且⋯⋯是傻得會對別人付出真情的棋子。而我⋯⋯累了,我不想再去算誰欠我什麼,我只想好好為自己活一回。」
她仰頭望向他,燈光映照在她眼裡,閃爍著晦暗不明的光芒。
「還是說,為了國家、為了軍火案⋯⋯你就是會這樣不擇手段?」
他沒有立刻回答,有什麼東西彷彿停止在心跳之間。
「所以,到頭來妳信他,還是信我?」他的聲音低得像從胃裡翻出來,擦過齒縫。「他說謊瞞妳,妳說他是棋子;我殺過人,妳說我不擇手段。那在妳眼裡,我算什麼?」語尾幾近輕笑,卻毫無溫度,只剩一絲冰氣貼在皮膚上。
「妳想為自己活。很好,我不攔妳。但如果為自己活的第一步,是放走一個出賣過妳的人,那麼……妳要不要也放我走?」
他終於看著她,眼裡是一種燃燒過後的殘灰。
蘇沁緊抿著唇,像是要咬住什麼才不讓它掉落。良久,她終於開口:
「所以,你現在是教我變得跟你一樣,是嗎?」她的語氣卻透著某種不願被逼近的堅實,「這是你來倫敦找我的目的?」她的聲音有一瞬間顫了顫,「還是來看我⋯⋯愛不愛你、要不要你、會不會選擇你?即使我跟你⋯⋯如此不同?」
她眼神垂落,餘光落在自己腳邊的影子上,像一場慢慢落下的雨。
「剛才說你不擇手段,我收回那句話。你過去是怎麼活下來的,我雖然聽你提過,但並不真的了解。那句話⋯⋯我太自以為是了。」她最後一句話幾乎是氣音。「同樣的,我也希望你尊重我的選擇⋯⋯不管我想放人,還是想愛人。」
謝禹珩沉默了片刻。走廊上的空氣稠得像擱置太久的墨,又黏又沉。
「我來找妳,不是要妳選邊,也不是要妳證明什麼。」他聲音像一線藏在夜裡的弦。「只是有些時候,我不知道該怎麼待在一個⋯⋯太乾淨的世界裡。」
說完,他停了半拍,眼神轉向別處,像在檢查自己是否用錯了字。
「我說不上來。但當妳說妳只是想為自己活的時候,我忽然不知道,我算不算妳的那個『自己』。」
最後那句話,像石子丟入靜湖,掀起層層無聲的漣漪。他終於轉開目光,像是在某個遙遠又近在咫尺的地方,想找出一個不會傷人的退路。
當蘇沁抬眼望著他時,她眼底閃爍著一種說不出來的靜謐。她輕聲道:
「要不⋯⋯我們就這樣離開,好不好?哪都行,不用再殺人,也不用再對誰交代。」
她明知這近乎奢望,仍忍不住說出口。
謝禹珩站在昏黃燈影裡,身形筆直如挺立在雨裡的松樹。他的背一瞬間微微震動,過了片刻,他才低聲開口:
「妳以為我不想?多少個夜晚,我想過多少次,妳知道嗎⋯⋯?但,我沒辦法。」聲音沙啞得像用砂紙磨過似的。這樣的話,在他口中顯得異常陌生。「這不是妳的錯,也不是我對妳的愛不夠,是我還在泥裡。」
日本人、國民黨、共產黨……一個個名詞如沉石墜入他腦中。他想靠近她,卻覺得腳邊被什麼無形的東西緊緊纏住,讓他寸步難行。
蘇沁低下頭,長睫在燈光投下一抹暗影。像是早已猜到他會說這樣的話,只是此刻親耳聽到,仍教她眼底一酸。她慢慢吸了口氣,像收起某種不欲洩出的情緒,只抬袖粗粗拭去淚,然而指尖仍止不住輕顫。她感到喉間一片乾澀,深深吸氣了兩回,才終於把聲音穩下來。
「可以⋯⋯幫我換下和服嗎?我穿了大半天,實在是累了。」
她說得很輕,不等回應便轉身回到小房間裡。
謝禹珩轉過身,看著房門洩出來的燈光,踩著自己的影子,慢慢步入房間。當房門咔噠一聲闔上時,他的手指還停在門把上,猶豫著該不該上鎖。他站在門邊,看蘇沁脫下外套,一點點地,像是在拆一層無聲的防線。他別過頭,並將身上的竊聽設備及手槍取出,放在門邊的小桌上。
「是該換下來了。」他低聲說,聲音帶著霧氣。「我們誰都累了。」
他走近蘇沁,聞到了她和服上殘留的香氣,但他不確定那是她自己的,還是剛才擦肩而過的趙奉先的。小房間裡的空氣陳舊而混沌,他屈指在鼻翼下輕掠,試圖把自己拉回熟悉的氣味地帶,才伸手去幫蘇沁解開和服的腰帶。
蘇沁沒有轉身,只背對著謝禹珩,雙手微微敞開,讓他將自己的和服一層層卸下。他的動作極慢,像在對某種沉默的哀悼致以最後的尊重。窗外的光影落進來,在她髮梢處微微閃動。他忽然停下動作,像是想起什麼,卻又沒說出口。
然後才又繼續。
「我去跟櫃檯借一套衣服讓妳換。」
謝禹珩終於開口。他有一瞬間甚至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在找藉口逃離這個場域,因為這樣的蘇沁,太陌生,遠比他剛抵達倫敦那天撞見她及趙奉先那時,還要陌生。他走出房間時,步伐竟略帶倉促。
向櫃檯另外要了一壺熱水,他在樓梯口站了片刻。這樣的場面,陌生嗎?背叛、欺瞞……他太熟,也太疲乏,但當他走進小房間裡時,他不確定到底該怎麼做。
謝禹珩將腳步壓得極輕,將一套便衣放在坐在床緣的蘇沁身側,又斟了杯熱水遞到她手裡。蘇沁低著頭,只看著他遞來的杯子,幾秒後才接過去,但只將雙手擱在大腿上,像捧著什麼沉甸甸的空白。她的眼神淡而空,如雨後未乾的窗。
「喝點水。」他的聲音低得像在提醒自己。
下一秒,蘇沁的淚便開始崩落。她哭得壓抑而安靜,手指緊緊摁著杯壁,指甲幾乎要掐出血來。
謝禹珩的手插在褲袋裡,向窗邊踱了幾步,又走回原地。他停在房間中央,像在尋找什麼出口。他想說這不值得,說那人根本不配。但他只是靜靜看著那張帶著哀傷的臉,聽她一聲聲幾近窒息的抽噎,心裡一陣緊,又空空地。
接著,一句話在她唇邊碎裂開來——
「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這句話像針一般刺進他耳膜。
「沁兒⋯⋯」
他喚她,聲音從喉頭擠出來。想說的話太多,卻又一個字都吐不出。他只是嘆了一聲,低沉地。然後他走近床前,伸手將她摟進懷裡。他的掌心護在她後腦處,動作近乎無聲,只是靜靜地托住那微微顫抖的沉痛。
她伏在他胸前,肩頭起伏如潮。
他沒再說什麼。只靜靜地抱著她,像擁著一口深井。他不知自己守的是她的悲傷,還是自己的遲疑。唯有窗外風聲時有時無,像一條不斷迴旋的軌跡,在逐漸轉深的暮色中描繪出不確定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