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光未滿,窗外鋪了一層微冷的銀白,從窗簾縫隙透進英國小公寓的臥室。被單微亂,昨夜的餘溫還蜷伏在天花板與枕間,尚未散去。
謝禹珩躺在床上,手臂遮住眼睛,像是要隔絕過於清晰的現實。他醒了,沒有立刻起身,只讓自己慢慢地呼吸,慢慢地記起——身旁那人仍在。
「珩哥,」蘇沁的聲音自房門口傳來,語調輕得幾乎與窗外鳥鳴並行。她步入臥室,坐在床沿,等他張眼。
「昨晚睡得好嗎?」她的聲音像紗簾一般,輕輕拂過他的耳際,「我猜你時差還沒調過來,喝杯咖啡醒醒神如何?還是你想再瞇一會兒?」
他在床上伸了個懶腰,像是在跟什麼抵抗似地,「不,該起了。」
謝禹珩拿過一旁的外套,蹣跚走入晨間。廚房裡傳來水壺滾沸聲,伴隨著他踩入客廳的腳步聲。當他坐定後,一杯咖啡遞入他的掌中,瓷杯觸手溫熱。他向來不愛這味苦澀,卻仍在蘇沁的注視下輕啜一口。
「有件事想跟你商量,」蘇沁在謝禹珩身側的小沙發坐下,「過去這段時間,軍火案的事情有什麼進展嗎?」
蘇沁問得直接,聲音卻很冷靜,像是早就計算好每個詞的位置。
「現在我人在英國,應該相對安全,所以⋯⋯我不希望你再有事瞞著我。」
她的眼神落在他握著杯子的那隻手。
「我想跟你回上海。」
謝禹珩指尖一震,放下了手上的杯子,眉心漸漸收緊。
「上海⋯⋯」他低聲道,「妳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他的口氣不是質問,也不是阻止。
「回去並不是什麼安全的選擇。軍火案的背後牽扯甚廣,妳可能會身陷險境。」
謝禹珩看著蘇沁,光落在他瞳仁的邊緣,帶出某種近似預感的寧靜。
「妳確定要冒這個險?即使可能會讓自己⋯⋯甚至讓我分心?」這句問話近乎無聲。「如果妳堅持要回去,我不會阻止妳,但我需要妳保證,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以自己的安全為重。」
他伸走拉過蘇沁,手指輕輕搭上她的。她沒有立刻回應,只讓那片寂靜拉長,直到呼吸彼此交疊,才把頭抬起來。
「我已經決定了。我想知道自己身邊發生了什麼事。我想掌握自己的人生。」她同時以眼神向謝禹珩訴說,「我不想再被安排,不想永遠當籠裡的鳥。」
話說到這裡,她低頭,被他握住的手緊了一緊。
「我要跟你一起面對這一切。」
他像是被什麼攫住似地緊盯著她。她沒有波瀾的聲音一字字實實地打進他的心裡。於是,謝禹珩慢慢回握她的手,「既然妳這麼說⋯⋯好。」
他的語氣裡那一點僅存的猶豫,最後也沉入她的決絕中。
「上次,我追查的那批軍火⋯⋯也就是我懷疑令尊牽扯其中的案子,」他仔細掂量每一個詞,「……那批武器的資金線,最後都指向了在滬的日本商社。」
謝禹珩的眼裡閃爍著晦暗的光,他頓了一頓,像在觀察蘇沁的呼吸是否有一絲遲滯;而蘇沁只覺得他的聲音震得人心口發悶,但她仍定定地看著他。
「軍火案⋯⋯極可能只是日本人計劃中的一部分。重點是走私給誰,最終目的又是什麼。」他的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像在斟酌要吐露多少實情。而最終,他看向蘇沁眼裡的那抹沉靜。
「根據我的情報,與日本人接頭的對象,就是⋯⋯我的叔父。」
他站起來,走向窗前。晨霧已散,街道上的輪廓清晰起來。
「上回妳已經見識到了,妳只是跟我走得近了一些,他們就連妳也不放過。這些事情太危險,我不希望再把妳捲進來。」他的聲音收斂起來,「但既然妳已經做出了決定⋯⋯」
他回過身,看著蘇沁的眼神毫無防備。
「那麼,就讓我來保護妳,用我的一切。」
兩人的影子被光拉得很長,在地板上緊緊交錯。
「那⋯⋯」蘇沁的聲音低得幾乎要被窗外的風聲吞沒。「我爹爹⋯⋯跟日本人⋯⋯有來往嗎?但我上次在爹爹書房裡找到的那封信,你說⋯⋯是你叔父寫的。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謝禹珩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盯著桌上的已經微冷的咖啡。半㫾,他拿起杯子,一口飲盡,才放下。
「令尊⋯⋯的確和日本人有所接觸。」他的聲音壓得很低,「但並非妳想的那樣,他並非主動與日本人勾結。」
他走到她面前,慢慢伸出手,輕握她的手腕。
「事實是,日本人利用了令尊對蘇家的責任感,以及⋯⋯對妳的愛。」
那一聲「愛」,像從遠處飄來,經過一段沉默的山徑。
「他們以蘇家的產業和妳的安全為要脅,迫使妳爹為他們提供一些⋯⋯情報上的便利。」
他的眼神掠過她的側臉,像在替她遮擋什麼。蘇沁垂下眼睫,微不可察地頷首。她陷入思索,沒有太多驚愕,也沒有恍然大悟的清醒,只是默默在心裡將疑問連成線:原來是日本人⋯⋯這樣一切都說得通了。難怪爹爹先是送我來英國留學,前陣子又打算送我去美國⋯⋯。
「至於妳在令尊書房裡找到的那封信,」謝禹珩頓了頓,「那是我叔父寫給日本人的。信中跟那些鬼子談條件⋯⋯目的就是要除掉我。這十幾年來,他一直覬覦我的位置、我擁有的資源;現在,他甚至跟日本人狼狽為奸。」
他眼中的痛意壓得極深,只露出淡淡的折痕。「如果可以,我希望妳永遠不知道這些醜陋的真相⋯⋯」他的手指擦過她的臉頰,極輕,像怕弄痛她,「我希望妳永遠生活在沒有陰謀和背叛的世界裡。」
蘇沁抬眼看向謝禹珩,像是在看著一個傷口久未癒合的人。
「你名義上的父親⋯⋯他還在世嗎?他對你叔父的所作所為,難道都不置一辭?」
謝禹珩微微側過頭去,眼神落在窗外,視線穿過霧氣氤氳的玻璃,望不見具體形狀。他良久沒有出聲,像是在等待塵封的記憶匯聚成形,也像是在沉思究竟要讓多少往事落地。
「名義上的那位父親⋯⋯」他啞聲說著,帶著一絲笑,卻未真落在唇上。「他早就死了。」他的眼神像被什麼抽空,留下一種隱隱的懸空感。「他一直體弱多病,後來病得重了,對家裡的事⋯⋯也開始不管不問。」謝禹珩的指節逐漸收緊,攥成拳頭,「叔父一直是他最信任的人,他甚至曾打算將手邊的人脈、資源都交給叔父。」
他頓住,語調忽地降溫。「父親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最信任的人,竟然巴不得他快點死。」
蘇沁感到空氣中浮出一線冷意。她走近他,在燈光與影子之間,輕輕將他顫抖的拳頭一指指地扳開,並將自己的手指交進他掌中。
「珩哥,謝謝你願意跟我坦白這一切。我覺得現在的我離你更近了。」她的聲音帶著一種潛沉的力道。「告訴我,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我想知道,也請讓我幫助你。」
謝禹珩看著她的雙眼,良久未語。他反手握住她的掌心,像是緊握一條唯一的繩索。
「我的打算?當然是⋯⋯」一字字從他的齒間吐出,「先剷除內部的叛徒,再解決外部的威脅。」他看著她,「至於妳⋯⋯」他將手抬起,輕輕掠過她鬢邊的髮絲。「我希望妳能留在這個安全的地方。等我處理完一切,就來接妳。」他笑了笑,語氣中有幾分無奈。「但是,我知道妳不會聽我的。」
蘇沁聽了,眼尾上揚,像是被戳中什麼似的笑了。「我的心思都被你摸得透透啦⋯⋯」
「所以⋯⋯我需要妳的幫助。」謝禹珩斂起了笑容,語調如鋒刃的那抹光。「我剛到這裡,情報不多。但我一直覺得,這場軍火案的尾巴,在倫敦還藏著什麼。可能是人,也可能是錢。」
他頓了頓,像在心中試著收斂懸疑的邊界。
「那些日本人,不會無緣無故在這個節骨眼出現在英國。明面上是外交行程,私底下……我懷疑他們另有圖謀。」謝禹珩緩緩地道,「我需要一個能在這裡幫我看清局勢的人。」他看著她,眼中有一種已經預知風暴的冷靜。「妳願意嗎?」
蘇沁將頭輕輕倚上他的胸膛,她感到那裡傳來穩定的熱度,一呼一吸都聽得清清楚楚。
「我願意幫你,也會注意安全,不讓你擔心。」
說著,她抬起頭,眉目間浮出一股帶試探意味的笑意。
「但是,我想先跟你商量一件事,我在倫敦行動,免不了會跟趙奉先有來往,畢竟我跟他還沒解除婚約⋯⋯。你⋯⋯不會介意吧?」
沉默在她話尾落下時凝結。房內靜得聽得見風從窗框縫隙呼嘯,謝禹珩沒有立刻開口,只是嘴角的弧度微微收緊。
「趙奉先?」他的聲音像自井底傳來,帶著冷意。「妳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他彷彿用盡全力才按耐住那股衝動,「我以為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妳是我的女人,我不允許妳和任何其他男人有任何瓜葛,更不用說⋯⋯是有婚約的男人。」
他看著她,眼神沉靜得像石雕。
「無論妳是在幫我,還是其他任何理由,我都絕不允許妳和趙奉先走得太近。」他的語氣逐漸壓低了線條。「即使妳是為了我,但有些事情⋯⋯是絕對不能妥協的。」
他伸出手,指腹輕觸她的臉頰,像是撫過一頁薄紙。
「我希望妳明白,我愛妳,但我也很⋯⋯小心眼,尤其是關於妳的事情。」
謝禹珩眼裡閃著冷焰;言語裡的忌妒,拙重而直白。她笑了,像是等這場小風暴等了很久,手臂並順著他的腰環扣了上去。
「是,遵命,謝將軍。」她的語氣柔得幾近戲謔,「我遠遠看到趙先生就轉彎,他來找我我就跑,這樣可好?」
「⋯⋯還算滿意。」他壓下了適才的失態,但仍在喉間嚐出一股酸味。
蘇沁靠得更近了些,話語裡帶著一絲遲疑。
「但我跟他的婚約沒有解除,我在英國,總不能躲他一輩子⋯⋯我覺得,還是要先跟奉先把話說清楚。」她抬頭望向謝禹珩,「好嗎?親愛的?」
那句「親愛的」,像自遙遠的異國彼岸捎回來的愛意,映出謝禹臉上一閃而過的鬆動。他低下頭,額前碎髮落入她髮絲間,然後他吻了吻她的髮梢。
「妳說得對,婚約的事情遲早要解決。」
他的視線落在遠處的牆影,那裡什麼也沒有,卻彷彿映出了他內心的盤算。
「但現在還不是時候。日本人和叔父的事情還沒有解決,我們不能打草驚蛇。如果妳現在解除婚約,公開跟我在一起,可能會引起他們的注意,甚至讓他們對妳不利。」
他低頭看見她細瘦的手腕,指尖不自覺地收緊,像緊握住一絲不願再失去的希望。
「等我們解決了這些麻煩事,我會親自去和趙奉先談談,讓他心甘情願地解除婚約,然後光明正大地娶妳過門。」
蘇沁挑了挑眉,「親自去和趙奉先談談?」她略帶調侃地問道,「你沒搞錯順序嗎?確定是先跟趙奉先談?」
謝禹珩愣了一愣,像是話語在唇邊打了個結,半㫾說不出話來;當他開口時,口氣裡帶著苦笑:「沒錯,我應該要先徵求⋯⋯令尊的同意才是。」
蘇沁的唇角浮起一抹難以解釋的笑。她靜默數秒後才緩緩開口:「謝將軍,你這樣就不要怨我又跑去美國還是哪裡了。」
他神色微變。蘇沁那段話像風從門縫竄入,攪亂了屋內的靜謐的空氣。他明白她在暗示,應該要先徵求她的意願。謝禹珩倏地一把將她拉近,臂彎緊收。
「沁兒⋯⋯別這樣,別又留我一個人懊悔。」
她看著他的神情,眼中閃過一瞬的猶疑,隨即輕輕垂下視線,像放下什麼念頭似地笑了一下:「好啦,我開玩笑的。咱倆日子還多著呢,不急著講這些。要怎麼跟趙奉先說,我再看著辦吧。」
語畢,她頓了頓,像是在心中過了一遍距離與方位,才續道:「日本大使館離這兒不算太遠,過幾條街就是了。還是我們準備準備,明天去探查一下?」蘇沁的眼裡泛起一抹慧黠的笑,「我有個點子,你看成不成?」
謝禹珩凝視著她的眼,像是在讀取她真正的心意;片刻後,像從什麼遠處回過神來,才低聲道:「好。不過在那之前,妳要做的,就是保護好自己,不要讓我擔心。」
牆上的光斑慢慢移動。他們依偎著,像兩隻靜默相依的影子,在一場未竟的風暴前稍作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