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兒時的黑白銀幕
我常常想起,童年是在一座老城裡長大的,家門口就是一間青瓦屋頂的老戲院。那是1950年代,台灣剛剛開始重建,城裡還沒有什麼電燈或電視,光影最大的魔力來自那扇嘎吱作響的戲院木門。
那一天,我穿著樸素的藍布褲,跟著父親走進戲院,踏著木屐“咔咔”作響。黑白銀幕在昏暗中亮起,銀色的光映在我眼裡,比哪種畫報都鮮活。印象最深的是一部默片,沒有對白,放映機奏著緩緩的鋼琴配樂,有人推車,有人奔走;場景簡單,卻好像整個世界都在動。
當時,我只五歲,腦袋裡一片迷霧。我看見主角在沾滿灰塵的小鎮奔跑,用力揮手,而操偶的孩子們卻跟著齒輪轉動。一張張黑白畫面,沒有聲音,卻像在耳邊響起心跳。人們會鼓掌,也有人嗚咽,我完全聽不懂那歌劇式的表情,但我懂,那就是「電影」。
戲散場後,父親牽著我的手,走出戲院。我嗅到地板邊的爆米花香,還有鏡片機箱燒得微微發燙的油煙味。外頭街燈忽明忽暗,撩動巷口的小貓。那一秒,我知曉:世界不只眼前這幾條小巷,還有無限的畫面,要我去看。
回到家,母親拿出舊式魔幻燈箱,掛著骨董式的小圖卡,一張張投在蠟紙上。那是我們家的“低成本電影”,頭上圍著一圈孩子,盯著跳動的光影。跟戲院比,當然差遠,但在我的童心裡,也是奇妙無比。燈箱影片裡有農夫、有青蛙、有巨人,媽媽講得聲音溫暖,又會突然捏變音逗笑大家,讓我第一次體會到「聲音」也能帶來故事,不只是光影。
那時候,家裡沒有電,也不認識什麼科技,夜深時,我常獨自走出小院,抬頭看滿天星子,幻想那也是一格格電影畫面。我想,要是我能走進鏡頭該有多好──但我還不知什麼是導演、什麼是劇本。只曉得光影之間,有個世界,比眼前的更真更廣。
鄰居阿公當過「野台戲」演員,他常說那時候戲院少,一到廟口、空地,就鋪一塊白布,搭骨架,大家揪著來看《西遊記》《劍俠行》什麼的。聲音全靠唸白,還有人現場敲鑼打鼓。我看著他雙手一擺一擺,也跟著回憶:「黑白銀幕和野台戲,是我童年最初的電影。」這些故事在我的記憶裡,不時閃回,像燈箱光一樣微亮,但又穩穩照耀。
那年冬天,戲院放映了一部新聞短片,講台北某處洪水淹大街。銀幕裡的水勢洶湧,還出現雨傘、滑落的木板、孩子穿著稻草雨鞋的畫面。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真實中的災難」,文字新聞說不了這份震撼。人們在戲院裡屏息,我臉頰忽然濕了,不知道是害怕還是好奇。父親拍拍我背,耳邊傳來那低沉的音樂,好像整座城市都在顫抖。
從那一天起,我更想知道外面的世界。鄉下的夜晚靜悄悄的,只有一兩聲蟬叫。而戲院裡,人聲、投影機聲、掌聲、音樂,都湊成一首「影像的交響曲」。我知道,人生不只是田埂與土牆,還有那些走進你心裡的光影。
趁著放映間歇,父親買了根香腸,灑著洋芥末。我坐在座位上,手裡拿著就能聽到放映機「兀——」轉動聲。那聲音,好像時間的齒輪,告訴我「時代正在走」。我想,以後長大,我也要做些事情,讓別人驚歎——像戲院讓我驚歎一樣。
戲後,走在青石板路上,街邊攤聽歌仔戲唱片,路人聊電影畫面。我才知道電影不只是「看」那麼簡單,它可以聚人、可以煽動、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心。那晚,我抱著我的第一本《西遊記》連環畫,就像抱著整個夢想。
夜深了,小院的狗吠聲從遠處飄來,我躺在稻草床上,腦袋還在想:「如果有彩色,如果有聲音,如果我可以講話,那電影,該多美啊……」
二、有聲的青春
風起在一九五八年的春末,電影城的招牌第一次亮起「有聲片」。在這之前,台灣的電影市場持續播放默片或加音樂配音的短片;但自從美國《Jazz Singer》(1927)掀起全球「Talking Pictures」風潮後,技術已於數十年間逐漸成熟。現在,有聲電影真正進入城中,整座城市似乎都在顫抖。
那天下午,我穿著新買的卡其褲,胸前插著鋼筆,手裡攥著學校半價票,一張票如同握住全世界。同學們興奮不已,且說:「有聲片有歌舞、對話,還有音效!」我跟隨人流走進電影城,黑白銀幕亮起,巴黎橋頭的男女主角開口:「Je t’aime。」那句法語柔潤滑入耳膜,比煙花還燦爛。
隔壁阿姨抹淚,戲裡汽車呼嘯,鼓點、弦音一陣陣湧來,座椅彷彿跟著震。戲裡一句「Ladies and Gentlemen, talkies are here!」激起全場雷鳴掌聲,我心裡也砰然一響。「有聲」不只是聽見,它讓我感覺到生命中的每一寸空氣都跟著振動。
回家路上,我連聲音都開始放大。田間的蟋蟀像合唱,水溝裡的水聲像電影特效,我告訴母親:「我要聽遍世界所有聲音──火車、電話鈴、風鈴、浪濤⋯⋯」母親摸著我的頭,只是溫柔地笑,卻似乎也回到她的年輕時代。
學校下一週組織放映會,播放的是《Jazz Singer》部分片段,那首爵士歌和歌手的聲音讓整個放映室靜默。我閉著眼,聽見自己心臟的回聲。老師說:「電影不只是圖畫,它是聲音的影像。」那時候,我第一次懂得聲音是什麼。
夏天我和學長學姐一起拆收音機,捲線、接觸片、做天線,哪怕只能聽到模糊音樂,也讓我如獲至寶。那小小盒子裡灌著廣播歌謠、新聞聲、戲曲、嘻笑聲,彷彿家中開了一間私人的「放聲電影」。
高中時,家裡突然有了黑膠唱機,父親說是拿回來的中古貨。當唱針、轉盤摩挲著《外婆的澎湖灣》,我閉眼想像浪花拍岸,那是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聲音可以不用光,也能進入人心。
父親後來買了一套家庭放映及音響設備,把老照片與錄影帶投到牆上──婚禮、兄弟姐妹的哭笑聲、老屋下雨滴答聲、白蟻咬木頭的細微聲音,都能在客廳裡迴盪。我看見牆壁上的影像與聲音成為一種記憶,那一夜,我在父母的膝上聽見自己哭泣的聲音,才知道:電影與錄音,是能保存時間的容器。
1950–60年代初,台灣本地台語電影開始冒頭,1956年首部35 mm台語片《薛平貴與王寶釧》上映成功,引爆台語片熱潮。那些片裡的對話、歌仔戲台詞與背景音,更貼近我們的日常,「聲音」已不只是國際電影的驚喜,而是鄉土情感的共鳴。
我在教書時,常用老錄音幫學生聽歷史。抗戰時的廣播、早年台北街頭人聲、洪水災情報導……學生們或驚或泣,《有聲電影》不再只是娛樂,而是歷史的載體,也可能激起他們想探究的好奇心。
如今我步入中年,生活雖繁忙,卻輕易想起那年春末,第一次聽見銀幕開口的感動。每當有人問我:「老師,你最難忘的聲音是什麼?」我會說:
「是巴黎橋頭的那句‘Je t’aime’;是夏天夜裡收音機的雜音;是家裡老照片裡的陪笑和滴水聲——那些聲音,都是青春。」
三、彩色的幻境
那是1965年的紅日午後,街角海報開始出現粗體大字:「彩色電影」──仿如黎明一樣衝擊我的視界。我已是二十出頭的青年,眼睛不再滿懷稚氣,心卻隨著天空幕布上鮮豔的色彩跳動。
話說Hollywood 的 Technicolor 技術,早在1932年推出三色工藝,全彩效果首次出現在迪士尼的短片《Flowers and Trees》,而首部全彩真人電影《Becky Sharp》則於1935年面世。但它的革命在台灣真正發酵,卻是在1960年代,“健康寫實片”、“武俠片”、“愛情文藝片”等類型片大量使用彩色膠卷,使影迷的心也染上了五彩斑斕。
暑假我在城中唯一的 Cineplex 播放一部武俠彩片,英雄舉劍瞬間劍光以鮮紅刺破黑幕,金色長衫宛如陽光流淌。當女主角轉身回眸時,她橙色髮絲隨風飄揚——那畫面,比我記憶中的每一道夕陽,更耀眼。我驚呼:「我從來不知道,世界可以這樣亮!」
回到家,我將院子裡的包種茶葉鋪在被單上曬乾,陽光透過葉片的綠網,在牆上投下一片翡翠;那刻,我明白:彩色不是只有電影裡才有,它就在生活裡,就在我眼底。隔天我帶著彩色原子筆,將筆記寫成彩虹分色:紅是熱血,綠是樸實,藍是夢想,黃是希望,再也無法忍受只黑白兩色的世界。
本地電影也進入彩色時代。台語片《牡丹亭》(1960年代)以濃烈的色彩撫慰人心,家鄉縣城的戲院也開始入彩色膠片——那種濕潤的妝容、傳統服飾上的刺繡、老街小巷的紅磚牆,全都活了起來。我回想:自己少年裡窄巷光線昏暗,電影裡卻充滿黃橙紅綠藍紫,好似突然多了無限可能。
四、電影與社會變革
那是1970年代的初夏,我踏進一座深具歷史感的老戲院,期待迎接下一場電影。窗邊老舊的貼紙標著「法國新浪潮」與「好萊塢新浪潮」——那些打破傳統敘事、反叛規則的片名,像宣言一般耀眼。
美國「新好萊塢」(New Hollywood)在1967到1976年間掀起變革。導演如 Scorsese、Coppola、Spielberg 和 Lucas 帶來了《畢業生》、《兩個比利·克里》與《易乘之狼》等作品,以私密又大膽的敘事對抗舊派制式,有時聊性、有時聊暴力,有時完全顛覆。這些電影拍得真實、不再聖化,像一面鏡子,直接照見世代疏離、政治陰影、越戰餘悸、女性自覺……更像是一股淺淺的叛逆洪流。
在戲院裡,我第一次看《教父之後》的黑白邊緣色調,與暴力與家族信仰的糾結。我看主角被困在道德與命運之間,像我所處的年歲一樣:要溫和守規,也想打破界限;想成家立業,也想活出自己的聲音。那股情感,直擊我的胸口。
同時間,台灣電影界也在轉型。1970年代,政府主導的國共同大片散發著「建國敘事」、「反共救國」等意識形態,形式嚴謹、場面巨大。但我看到年輕導演忐忑踏進電影課堂,開始拿起攝影機,想拍真實生活:市場、勞工、校園、軍中,那些日常冷熱。
進入1982年,「台灣新電影」(Taiwan New Cinema 或稱新浪潮)期望以寫實敘事揭露社會紋理,作品多取材自普通人的悲歡聚散,例如《沙洲人》《兒子的大玩偶》《搭錯車》,用流暢鏡頭去記錄我們這一代的生活。到1989年,侯孝賢的《悲情城市》在威尼斯影展拿下金獅獎,深度描繪228事件與白色恐怖陰影,影響深遠。
那年我已是中年教師。女兒剛上大學,她問我能不能陪她去看《兩個比利·克里》。我問:「你能承受暴力與人性的灰暗嗎?」她淡然:「你懂的,他們不拍那種東西。」我才知道,我的青春與她的青春,是不同波長的頻率。
放映那晚,電影裡的暴力、不安、性、政治,像顫抖。女兒緊握我的手。我卻想起自己年輕時的反叛,也想起那份不明就理的焦慮:身為父親,我該鼓勵去認真看、去批判,還是該保護她不被世界傷害?
片中談水門事件、談反戰、談性革命與女性地位崛起,這些都在我們家晚餐的話題裡浮現。我參加社區電影講座,大家興奮討論台灣的「黨外運動」、「美麗島事件」等,影展也開始辦起。電影不再只是娛樂,而是社會對話的空間。
我常在課堂上放映片段:女兒問《悲情城市》為何那麼長。我說:「那不是故意拖沓,而是要讓你體會日常的重量——悲劇無需誇張,平靜本身就是暴力的前奏。」學生靜靜注視,那份沉默,就是他們開始思考的開始。
我開始帶家人一起回頭看看:我們家老照片、鄉下小祭典錄影、《教父》家庭晚餐場景,我們在家中簡易放映機前,討論家族與社會的相似與差距。孩子們有時質疑:「為什麼電影都那麼黑暗?」我說:「因為當社會失衡時,電影會把黑暗照進光裡。」
如今我已步入半百,目光仍被「真實」所吸引。我在社區文化中心策展《台灣新浪潮與世界新浪潮對話》系列放映,老人家們聚在一起,討論性別、民主、記憶。有人說:「電影比歷史教科書真實多了。」我笑:「那是因為我們活過。」
五、錄影帶與家庭影院
1976年,JVC在日本推出全球第一台VHS錄影機 HR‑3300,1977年開始外銷全球;1980年代進入台灣,開啟一場「影像進入家中」的革命 。從此,電影不只在戲院,躲在家裡沙發上,也能看得見、錄得下。
八○年代,家家戶戶在大賣場或街角轉角看到 rental store,小小錄影店裡牆上貼滿海報:武俠、大愛、卡通、恐怖、動作……那一捲捲 VHS 錄影帶成為每周全家觀影的中心。我和妻子常牽著孩子走進那司空見慣卻又充滿驚喜的小店。孩子們會期待「今晚看什麼片?」他們跑到架上,抓起一捲《變形金剛》《撒哈拉的奇跡》,我和太太則挑張台語歌舞或是經典愛情片。那是屬於家庭的儀式。
我在客廳塞進一台二手VCR和 CRT 彩色電視,上方放著錄影帶。播放時,機器「咔嚓」一聲,插帶、拉帶,一切都像一場儀式。影像跳動、畫面漸亮,家庭影院就此啟動。妻子會準備爆米花、紅茶;孩子們會圍坐,沙發變懶人床。那不是單純電影,而是全家人的記憶拼貼。
VCR 最大的魔力,就是可以「錄下來」。全家能「time‑shift」——提前或延後看節目,不必熬夜追廣播劇、偶像劇、或週末大戲。我錄下鄉土劇《望子成龍》,錄下春節特別節目,也錄下我自己的講話參與電視節目。錄影帶上的時間標籤,成了我們家的「親子故事書」。
每盒錄影帶背後,藏著一段回憶:那次全家一起破盤買下 3 捲《旗艦號來台灣》,那次八點檔淚崩,甚至收錄孩子的校慶歌唱比賽。我記得妻子問:「能不能重播給孫子看?」我說:「當然,那是我們家的私密紀錄。」
當Betamax與VHS爭霸時,全世界關心非誰畫質好,而是誰錄得久、誰便宜。VHS取得勝利,1980年代末,在租帶店裡你很難見到 Beta 格式帶。社區裡的話題也常圍繞「你錄影帶要換成 VHS 嗎?」「快把錄音線接上,別漏掉節目!」人們從默認影像控進化成科技玩家。
台語、華語、港產片變成家中主力。1989年的侯孝賢《悲情城市》在家用VHS販售後,也讓更多人從家庭影院理解複雜歷史。而香港武打、周星馳喜劇片,也透過租帶店成為家常娛樂。我看到電影從全家共享,到鄰居間借帶、討論劇情,變成一種社區互動。
有次兒子拿回朋友租來的恐怖片《午夜凶鈴》,他眼睛瞪得大,我和妻子面面相覷。我說:「看以前的卡通好了。」他問:「為什麼以前?現在不是很好看嗎?」我想起我們那年代看《少年包青天》、《西遊記》全家看完一起討論角色、劇情分好壞。那晚,我解釋:「當時,看個故事,就像全家一起入戲,爭吵、爆笑,都是情感的連結。」
九○初DVD尚未普及前,VHS 已是主流。但進入2000年代,DVD蓋過 VHS,串流服務又接踵而來。錄影帶逐漸退場,我們開始整理櫃子,把 VHS 捐到學校、圖書館、甚至做成收納盒。雖然物理機器退場,但裡面的記憶——那一次次插帶、填滿錄影帶皮面筆記的儀式感——永不褪色。
六、數位時代的衝擊
進入1990年代末、2000年代初,數位光碟接續VHS佔領台灣家庭。
VCD(Video CD) 早於1993年推出,1990年代雖不完美,但在亞洲市場(台灣除外日韓)迅速普及,讓我們有機會以「光碟」等級觀看電影。這種影像媒介取代捲帶成為新風潮 。
DVD(Digital Versatile Disc) 則於1996年在日本首度亮相,1997年進入美國,2000年後價格親民,2003年DVD出租率首度超越VHS,2006年主流影片退出VHS市場 。
2001年,我家終於添購一台DVD播放機。機背滿是連接線,畫質相比VHS鮮明,我第一次發現電影裡的啤酒泡泡、膚色層次、遠處光影都細膩起來。
周末一家人圍坐電視前,我們從《生日快樂到天亮》開始,光碟選單響亮。孩子撥到字幕調整,妻子感嘆:「現在看電影像看書一樣精準。」我笑說:「時間任你跳!」那時候的「選單」象徵掌控:重播、快轉、切幕、語言選擇,猶如坐進了一座小劇院。
光碟製造極資本台灣,瑞昱(RITEK)公司從1990年開始進製CD,1997年製成台灣首張DVD-R
2004年還出現本地專為更高清格式設計的FVD(Forward Versatile Disc),是DVD與藍光之間的過渡方案,由工研院主導,雖最終未成主流,卻彰顯台灣技術能量 。
我深刻記得第一次將光碟放入DVD機的「嗶—嗶—煙」聲,小孩驚訝「好像啟動太空船」。畫面轉場,字幕逐行揭示,我才知道電影可以這樣慢慢進來。那晚我們看《悲情城市》DVD版,畫質清晰,臉部皺紋、灰塵都看得真實,全家靜默了好久。
為了保護光碟,我們打造專屬收納盒,上面寫著片名、年代、家庭觀影成員、當年感想…儼然成為家的小型電影圖書館。
2000年代末,我們家開始使用ADSL上網(台北市覆蓋率高達83%),網速雖慢,但已能看片段、下載劇照 。首次看到YouTube短片,是孫子在電腦前狂笑《大雄的恐龍》同人惡搞片段;老婆說:「這不是買DVD看的《哆啦A夢》…好像更有意思!」
台灣也誕生catchplay、iVideo等線上DVD出租平台,消失實體租片店,改透過便利商店取片、歸還,網路與實體完美串連 。一切變得更便捷,儘管偶爾網路卡卡讓人懊惱。
DVD、VCD、FVD讓電影內容更精彩,畫面更細緻,也更容易保存。然而,逐漸失去的是那種「儀式感」——插入光碟、等待讀取、吹碟、刷光碟,都是珍貴的過程。網路串流雖快速,卻少了放映前的心情醞釀。
孩子們現在不插碟,一開App就看片,回想我們當年得坐在地上按鍵、翻選單,全家等待,那叫一段家族儀式。
有次我和女兒一起看DVD,她追到一半按「快轉」。我大叫:「不准快轉,慢慢看!」她愣了一下,笑說:「爸,你這麼念舊嗎?」我嘆了口氣:「你按快轉,故事就跑掉了。像我們看戲院裡聽到樂聲,不停看到全;你這樣你就只看到片段。」
七、老年與回憶電影
我已經快七十五歲,一間整理整齊的小書房裡,堆放著從黑白默片到網路串流的各式錄影媒介:VHS、VCD、DVD、老照片、婚禮錄影帶,以及一台不用的錄影機和投影機。
那天,我決定重新整理這些光影記憶:慢慢打開古老盒子,拂掉灰塵,像探寶一般,找出一卷1970年拍的家族婚禮錄影,那是我父母在鄉下的山邊莊園,新娘披婚紗、賓客笑聲、祝禱進行曲錄得清晰而珍貴……那一刻,記憶一股腦湧回,不只是畫面,而是聲音、是光線、是自己的手術刀般的時間。
我想:若我能為這些珍貴影像建一個小型「家庭電影博物館」,再把它分享給孩子和孫子,也許能讓他們真的瞭解我們走過的時代。於是,我買了小型數位掃描機,把錄影帶轉成數位檔,一段段剪輯,還配上旁白:「這是你阿公阿嬤的婚禮……這是你爸爸第一次拿到畢業證書」……館藏越來越豐富,光影成了跨越時代的語言。
我整理出四個主題單元:
童年與默片時代:放映我第一次看默片的戲院,家裡魔幻燈箱的剪影;
青春與有聲彩色階段:父母喜宴、暑假旅行、村落曬稻影像;
中年與家庭影院時光:VHS、VCD、DVD全家觀影;
網路串流與遠距感動:和海外弟弟同步看的電影、全家 Zoom 看片團。
每個單元都有影像、有旁白、有照片,也有當時留在桌墊上的爆米花罐、借來的老唱片。
我在社區文化中心辦了兩場「家庭電影共賞會」。長者和晚輩一起來看:
片段從我小時候的默片片段開始,大家笑著猜說話;
接著聽到我年輕時的歌謠錄音,把許多人拉回童年;
然後是我們家的夏夜農村影像,青蛙聲、水稻翻飛,好像所有人都聞到那稻草香;
最後是孫子們曾經一起看 VCD、DVD 的片段,大家邊看邊講笑話。
彷彿一場親人舉辦的時間旅行,影片結束後,阿婆們打開泡茶機,聊到「我兒子小學時這片子也看過」、「我那時候也是插 VHS 看的」……那一桌的茶香、笑聲與老故事,比任何電影都來得生動。
我看著眼前這些影像與人群想:電影不只在銀幕,更在生活中被活成了回憶。我說:
「電影存在的,不只是畫面或劇情,而是裡面涵蓋的生活。你的工作型態、時代步調、家人關係……都印在螢幕上,等我們有一天再回來看它,一切都是真。」
語畢,現場一片靜默,我看到有人紅了眼眶。因為一次觀影,就讓數十年時間交疊──那感動,就像默片開口,像彩色片上色,像錄影帶啟動,都一樣珍貴、溫柔。
晚餐後,我小孫拿著平板,問我:「阿公,這些影片可以存在雲端嗎?我想看啊!」我笑說:「當然可以。」她眼裡發亮。我告訴她,我會把整理好的數位檔傳上線,讓下一代也能隨時片段跳回我們的世界。
她追問:「阿公,那你還會再錄新的嗎?」我點頭:「當然,你出社會、結婚、孩子出生……我還是會拍,這就是我的電影地圖。」
家人互看了彼此一眼,笑中有淚。
每晚入睡前,我還會翻看那些剪輯檔,重溫畫面與聲音。手術成功、孩子教育過程、親友葬禮、農村收成……這些截點構成我的生命縮影。我知道自己無法再打開一捲 VHS,也聽不到錄音帶的「咔嗒」聲,但透過光點紀錄,它們會一直存在。這對我來說,比任何片段更像是活著的證明。
我常想,如果哪一天黑幕落下,至少這些電影還在,還能被播放、被共享,被愛。
八、銀幕之外,依舊亮光
晚年躲不過視力退化、身體走路不便,但心境卻更渴望共鳴。於是,我開始參加社區的「長者電影夜」與地方文化中心的「團體觀賞場」。
根據研究,這種長者電影放映會能提升社交互動、減輕孤寂感,並帶動心情回升與回憶流動 。我看到原本沉默的長輩在觀影後開口聊天,分享自己看當年默片時的期待,或是談起當年台語片令人感動的一幕,大家邊笑邊淚眼相顧,影像成為時間與人心的橋梁。
每月一次的「懷舊經典」放映會,我們輪流選片──《外婆的澎湖灣》、《牡丹亭》、《悲情城市》。透過銀幕,我們重聽熟悉的歌聲、重看那年代潮濕的街道,觸動記憶深處的風景。
研究也指出,懷舊影片能刺激認知功能、舒緩焦慮、促進友誼成形 。看到老朋友們露出會心笑容,說:「這段我家的門口也長這樣」,我知道電影依然有力量。
社區內不時安排「跨世代電影節」,邀請孫子、兒女來同看。《Nǎi Nai & Wài Pó》(《奶奶與阿婆》)是一部2023年紀錄片,描述兩位台灣外婆在美國的日常生活,充滿幽默與溫情。我帶著孫子一同進場,他被外婆們的活力逗笑,我則因影裡的感動而紅了眼眶。我們在場後分享心得,他說:「原來銀幕上的奶奶,也是你們這一代人,過著那樣的日子?」
這一刻,我感到電影真正做到了代溝的溝通:青少年理解了我們的過去,我理解了他們的世界,我們在故事裡相遇、彼此靠近。
有時候電影會特地為失智或行動不便的長輩舉辦,保留低音量、不放預告、燈稍微留亮,還安排志工陪伴 。這些場次更講究配套與安全,讓每位老人都能輕鬆參與,而不是留在家裡孤單。我也帶著熟識的鄰居去,他眼神專注,跟著音樂哼唱,結束時頻頻點頭,眼中露出再久沒見的笑容。
放映完,大家會圍成一圈。有時是笑聲,有時沉默。透過影像,我們緩緩梳理生命中的失與得。根據研究,這種電影院治療式放映能促進情感釋放、重新審視人生,甚至改善記憶障礙症狀 。
我記得自己在某次斷片的戲院裡觀看《流水年華》,突然想起自己的第一場默片,也想起和妻子一起看VHS的歲月。影像帶出了多年未言的情感片段,讓我在銀幕黑幕裡與自己對話。
有時,我還會攜孫子去參加長者電影活動,看到我也被介紹成「資深觀眾」,場下有人熱烈鼓掌。我看見孫子眼中驕傲,也知道我的故事,從家庭走進社區,又回到家庭裡。
電影不再只是商品或娛樂;對我們而言,它是陪伴、是記憶的容器、是社交的載體、是治療與成長的論壇。它以不同方式穿越了默片、有聲、彩色、VCR、DVD、串流,最後回到人生的最後一段:一場場共賞、一份份回憶、一顆顆情感重建。
我對著微弱燈光,終於輕聲說:
「無論銀幕多黑,我們都能在裡面找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