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那樓宇間的夕陽餘光斜斜投射於街角,光影浮動,虛虛實實,忽明忽暗,教人一時恍惚失神。光影的魔術師有時亦是欺騙者,在真實與虛幻之間鋪設了一座搖搖欲墜的橋。世人皆以為雙眼為忠僕,殊不知它們亦能被光影戲弄,生出迷離的幻象——這豈非人間思覺失調的淺薄預演?
那位大學者,昔日講壇上揮斥方遒,如今卻在病房裡數著窗邊的花瓣,一朵朵數著:「真實,虛假;真實,虛假……」花瓣無聲墜落,他顫抖的手指探入空氣裡,試圖捕捉花瓣消逝後僅存的虛影。卡夫卡筆下的格列高爾一朝驚醒,發現自己變成了甲蟲,那甲殼的沉重與觸鬚的冰冷,難道不是軀體背叛靈魂後絕望的寫照?思覺失調者腦中的幻音與幻像,正是另一種冰冷的甲殼裹住靈魂,在現實與虛妄的鴻溝上發出無聲嘶鳴。
我們又何嘗不是另一種隱匿的思覺失調者?手機屏幕如柏拉圖洞穴裡的幻影,我們對著虛擬的喧嘩或歡笑或落淚,靈魂早已被束縛於光影的鎖鏈之上。我們從社交媒體的碎片裡拼湊對世界的理解,將短視頻中一閃而過的畫面視作真理,豈非陷入了感官與認知的大分裂?古代畫師如拉斐爾,一生凝視真實,以虔誠之心捕捉聖像的神韻;而今人卻將手機濾鏡後變形的虛假臉孔當成無瑕的真實膜拜——我們對著虛幻的影子頂禮,自以為望見了神明,殊不知靈魂已迷失於光影編織的迷宮深處。尼采說:「當你凝視深淵,深淵也在凝視著你。」那些與幻覺搏鬥者與現實之間的深淵,他們無畏凝視著,卻也無時不被深淵所凝視著。病房裡有病人執著按著電梯開門鍵,他喃喃道:「門開了,光進來,影子就逃走了。」他焦灼的重複動作,彷彿在進行一場莊嚴儀式,彷彿我們每個人內心深處皆躲藏著企圖逃離的陰影,而那扇門開合的瞬間,是靈魂在光明與黑暗間徒勞奔突的縮影。
現代人自詡心智清明如鏡,卻不知自己活在更大規模的集體幻覺裡。數位時代光影如海,將我們浸泡於其中,虛實難辨。我們嘲笑古代迷信星辰主宰命運,卻對數據推送之神深信不疑;我們感歎畫家倫勃朗擅長表達光影下靈魂的顫動,卻對自己靈魂在虛擬光影裡的不斷剝蝕渾然不覺。
黃昏漸深,燈火次第亮起。街道被燈光重新勾勒,光影再度交織編排,虛實的邊界又開始微微蠕動。那位數花瓣的老者終於停下手,他目光投向窗外漸次亮起的燈光,嘴角似乎彎起一絲了然的笑意。此刻燈火闌珊處,誰敢斷言我們眼中所見,心中所感,不是另一層更為精緻、也更為無奈的思覺迷障?那些被診斷者如警世的鏡子,映出我們潛伏於日常中的錯覺:我們所憑藉的感官之橋,搖搖晃晃於認知深淵之上;所謂心靈之眼,原來亦是時常失焦於真實與虛構之間的謎途行者。
人類啊,你們是否聽見?那光影與心靈交戰的無聲轟鳴,正從每一雙凝望世界的眼眸深處,緩緩傳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