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頭巷尾總有手藝人,那些鐵匠鋪裏叮噹錘鐵,裁縫案上密密穿針的,皆如地下潛流的活水,無聲處倒映著人間煙火。鐵匠老王的手掌厚繭如鎧甲,每逢指關節發力,便似鐵中熔鑄的魂魄在呻吟。他錘打利器之舞,火花四濺如星斗紛墜,眾人圍觀嘖嘖稱奇,稱其為「神技」者不絕於耳。老王卻只搖頭:「神?我這雙手不過日日與鐵塊說話罷了。」
「神」之名號何其廉價,世人以之為冠冕,輕易拋擲給技藝精湛者頭頂。然而真正登峰造極之境,豈能靠幾句浮誇讚詞堆砌得成?
技藝精進之路,原是一條孤絕的窄道。斯特拉迪瓦里在幽暗作坊裏埋頭製琴,那木紋便是他靈魂的年輪——他將生命一寸寸揉進了木紋肌理,只為打磨出令人靈魂震顫的音符。然則神壇之巔凜冽孤寒,縱使技藝精進如登天梯,卻有另一股暗力將人拽向深淵:那便是技藝對匠人的吞噬。日復一日將自我獻祭於工具的專注裏,靈魂便不知不覺被剝蝕殆盡,直至變形扭曲,恍若為神像塑造而犧牲的泥。老王鑄劍愈久,手上硬繭愈是層層疊疊堆積,竟如異化的鱗甲爬滿手掌。他打出的劍鋒芒凜冽,寒氣逼人,能輕易劈開銅錢,削斷鐵釘,世人目眩神迷奉之為神器。然而夜深人靜之時,他每每凝視著自己畸形的手掌,那嶙峋骨節與僵硬紋路分明已在泣訴:血肉之軀正被冰冷技藝啃噬殆盡。人們爭搶寶劍時喧囂沸騰,他卻只聽見爐火深處那喑啞的泣聲——那是將自己鍛造成一把冰冷器物後,靈魂深處孤絕的迴響。
技藝精純至極處,便也悄然織成無形樊籠。老王之劍雖鋒利無雙,卻只能囿於切割劈砍這單一的命運,劍鋒之下,再容不下半點柔情。他被技藝所囚禁,正如那柄絕世之劍被禁錮在劈斬的宿命裏——技藝成神之日,亦是我們被我們所囚之時。誠如庖丁解牛之精微,刀刃行走於骨骼縫隙之間,神乎其技,然而那刀刃之下,又何嘗不是生命被肢解的淒涼?
神壇之上俯視眾生,我們自以為能永垂不朽,殊不知那高處亦是冰封之地。技藝固然可臻於化境,然血肉之軀終究為塵泥所塑。老王霜染雙鬢之後,終有一日拄劍倚門,眼神茫然若失:那昔日震耳喝彩已飄散於風,唯有手上層層疊疊的老繭與骨節的變形仍如忠實碑文,刻錄著為冰冷技藝所吞噬的歲月傷痕。
世人所膜拜的「封神榜」,不過是一份由血肉築成的祭品名錄。那些被奉上高臺的神祇們,在技藝的烈焰中焚燒自身,最終僅存一具焦枯虛影,供世人瞻仰嘆息。老王凝視著自己那雙傷痕累累的手,那裏尋得見絲毫神明的輝光?不過是凡人掙扎於技藝洪流時所留下的,一道道永不癒合的創口。
有老僧提點道:「佛家曾云『佛是乾屎橛』,意謂真佛不在廟堂金身,而在最鄙賤處見真常。」或許真正封神之道,並非攀爬虛幻的神壇,而在於掙脫技藝的纏繞,回歸泥土中那個平凡的自身。
封神之路上,技藝光芒璀璨奪目,卻終究不能照亮人心的所有角落。當技藝登峰造極,靈魂卻懸於深淵之畔;當我們被冠以「神」之名,卻悄然失落了人的溫度——那指尖的繭痕,筋骨無聲的呻吟,正是凡胎與不朽間永恆角力的遺跡。
此道盡頭的「封神」,是技藝之冠冕,亦是血肉之祭壇:登頂者以自身為薪柴燃燒,熔鑄出神壇上冰冷不朽的銅像——世人望去只見神光萬丈,獨有寒星冷月默然照見其背後剝落殆盡的灰燼。
神壇之上懸著永恆冰冷的冠冕,而冠冕之下,是凡人用血肉書寫的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