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聲近了,一聲聲踏碎了街巷的安寧,踏碎了日常的平靜。我們的巷子深處,終被這沉重腳步踏破,整座城便緩緩沉進一種混沌的泥淖裡。地圖上,那些紅箭頭經已穿透心形標記之處,密密麻麻、蜿蜒前行,像無聲的爬蟲啃噬著鮮活肌理。我蜷縮在狹窄的閣樓裡,窗外是灰濛濛的天空,煙塵早已遮天蔽日,而我的目光卻刺穿塵霧,固執地追尋著地圖上那個被他灼熱指尖點過的地方——那裡的油墨字跡,至今尚存他指尖的溫熱。
那溫熱,曾如暖流般包裹過我。
當最初幾枚炮彈炸響,我們一同躲入低矮的防空洞。黑暗之中,我緊握的手被他穩然握住,他另一隻手則撫過我的髮際,聲音穿過陰冷空氣:「別怕,有我在此。」聲音在石壁間迴蕩著,彷彿刻進了石頭深處,又彷彿飄渺遠去了。黑暗中他摸索著取出一隻銀鐲,鄭重地套在我手腕上。那鐲子觸膚微涼,卻漸漸被他的體溫與我脈搏的跳動,煨作一股暖流——此物便成了黑暗裡諾言的信物,也似蒼茫大海裡唯一可見的浮標。彼時那觸感猶在腕間,可炮火不留情面地撕開了防空洞的頂蓋,碎屑如雨傾瀉而下,他猛地將我推至角落,卻瞬間被坍塌的黑暗吞沒。我撕心裂肺地呼喊他的名字,但回應我的只有崩塌的轟隆聲,最後歸於死寂——黑暗的深淵裡,終究只有我自己的呼喊在迴蕩。巷口有一塊青石,光潔平坦,早先是他每日必經之路。我常倚門而望,見他身影自巷口青石轉出,便如微光刺破巷中幽暗,頃刻點亮了我的整個視野。可如今,那巷口青石依舊光潔如鏡,映照的卻是斷壁殘垣,以及我形單影隻的倒影。我久久佇立,茫然凝望,那青石上映出的空蕩寂寥,竟亦如一面森然之鏡,映出了心內無盡的廢墟:昔日的光亮,終究被遺忘與硝煙給吞盡了。
巷尾洗衣的阿姆,日日佝僂著腰背,用搓衣板揉搓著衣物。她兒子前些日子也倒在了硝煙裡,如今她更用力揉搓衣服,彷彿將那巨大悲痛捶打進去,讓衣服浸透她的眼淚和嘆息。她總低語:「血污漬深,要用鹽水浸泡……」這絮語如咒,在我耳畔縈回不斷。我低頭看看自己衣襟,那裡沾著他最後溫熱留下的印記——血痕早已乾涸變黑,卻固執不肯隱退,彷彿被時間釘在了衣襟之上。我學著阿姆的樣子,拼了命搓洗,指節在搓板上磨得通紅生痛,然而那暗褐色的斑痕卻愈發清晰深刻起來。
我最終蜷縮回閣樓角落,從箱底取出那幅地圖。那地圖上,紅箭頭依然蜿蜒爬行,爬過了心形的標記,爬過了油墨字跡,爬過了他溫熱指尖撫過的所有地方——像一條條吐信的毒蛇,爬過一切回憶。而腕上的銀鐲觸目冰涼,我顫抖著手去解它,可它竟如長入血肉般固執,紋絲不動。情急之下我用力一拽,銀鐲終於滑落墜地,發出鏗鏘一響,摔成了三截。那碎裂聲銳利異常,如同靈魂被狠狠撕裂,又如同心底最後一點糾纏的執念,終於被外力強行斬斷。
我凝視著地上那三截斷鐲,冰冷的銀光在塵埃裡幽幽閃爍。它們靜靜躺著,如同三枚被時間遺棄的碎片,又似三處無法癒合的傷口。
我緩緩蹲下身,一粒樟腦丸自破裂的箱角滾落出來,孤零零停於斷鐲旁邊,散發出濃烈而固執的香氣。這氣味瀰漫於空氣之中,竟如一種奇異的安魂曲。它封存著往昔的種種,也封存著未來可能的荒蕪:那氣味彷彿在訴說,愛戀的淪陷終究是時間與命運共同施展的魔術,恍若眼前這座城——當牆垣塌陷、街巷沉淪,我們才恍然徹悟,那曾經堅不可摧的完美壁壘,原來竟是由流沙與幻夢砌成。
我終將破碎的銀鐲拾起,斷口處已然變形扭曲。這冰冷之物曾經套住的手腕,如今只餘一圈淡白印痕,如同記憶褪色的疤痕。世界崩裂時,那些曾經灼灼閃爍的印記,不過只留下些微涼印痕罷了。
淪陷之痛,在硝煙瀰漫處,在倒塌斷牆間,在愛人消逝後腕上淡白的印痕裡。沉沒的城池映照出我們心中被遺忘的廢墟,地圖上的紅箭頭穿透心形標記,亦穿透了愛的海市蜃樓。
原來所有堅固終歸流沙。戰爭燒焦了地圖上所有地名,唯獨燒不穿記憶裡那些油墨字跡——殘存的溫熱終將沉入生命深處,成為廢墟之上再也無法抹去的,細微而永久的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