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映於1984年,由萬仁執導,改編自廖輝英的同名小說《油麻菜籽》。
我們觀看的是2023年數位修復版,由文化部補助,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還原為數位版,其中國語、閩南語交雜使用,有時可以感受到部分畫質較不佳,一開始會覺得電影聲音好像是另外配上去的有點突兀,但不影響觀影體驗。
以現代女性(觀影時為2025年)的生活體驗和價值觀來看這部電影,會覺得各種荒謬與不舒服,更可能對劇中人物的反應與選擇難以理解。像是劇中的母親秀琴原本出身大戶人家,嫁給一個會施暴、玩女人還屢次拿老婆嫁妝去典當、要老婆幫忙擦屁股的男人⋯⋯這在女權進步的當代社會,觀影人看了第一個想法是幹嘛不離婚算了,還繼續站在這邊被打呀?
然而現實就是秀琴雖心裡有氣、嘴上有怨言,卻仍認份地操持家務、養兒育女,試圖討好丈夫。即便回娘家投訴,秀琴父親只是回來找自己丈夫「摸頭」,勸誡兩人要互相忍讓,更別說父親一死,秀琴更是無「家」可回了。完全呼應了當時女性,不論出身高貴或貧寒,命運都是決定在男性、都是順從與依賴男性的「油麻菜籽」形象。
也因此劇中充滿著父權文化的影子,在這樣的文化下,即便丈夫、大兒子文雄都是對家庭來說無用的男人,但在家裡的地位仍然是高的、優先序最前與最容易被體諒的對象。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是某日早晨秀琴催促著丈夫與大兒子文雄出門,丈夫騎自行車載文雄上學,看到這幕的時候我心想,女兒文惠呢?她該如何上學呢?似乎沒有人在意她或幫助她在生活中的的需求,但不論是支援家務、母親流產時的協助,文惠總是當仁不讓,展現出堅強與獨立又從不抱怨的一面。
劇中最有趣的應該是母親秀琴和丈夫在家裡地位翻轉的關鍵:丈夫玩弄已婚婦女被追討賠錢,最終還是靠秀琴出手解決,也迫使一家人逃離原本生活地區,輾轉到台北生活。此後秀琴成為家中話語權、支配權最高者,丈夫地位一落千丈,只是一個賺錢的工具。卻也是在此時,原本對文惠視而不見的父親,開始給了文惠關照、鼓勵與各種庇護。
然而母親的出頭,並不代表男女階級的反轉與父權文化的打破,更甚者強化了父權的思維。秀琴成為父權文化的代理人與剝削者,更甚當初的丈夫。這些展現在即便女兒文惠比大兒子文雄優秀,秀琴一開始仍不願讓文惠讀初中、並在其成長打壓屢屢打壓她求學、戀愛的自由意志;即便出社會後文惠展現卓越的能力、提供家裡經濟支援,卻仍受到母親(父權)的箝制,諸如女兒深夜返家時卻將女兒鎖在門外、母親更看重不成才的大兒子文雄要文惠經濟上支援他⋯⋯特別是試圖說服文惠不要嫁給沈立偉,表面上雖然出發點是為文惠好(自己一人自由自在可以不受丈夫箝制、怕她嫁不好等),但潛台詞卻是怕文惠無法再給原生家庭提供所需的資源。
觀影中的感受到的「不舒服感」,在於秀琴呈現的形象,總是帶給觀影者「負面」的感受。在「家庭地位翻轉」前的秀琴,是個想討好丈夫、努力盡妻子本分、扛下所有辛苦卻不受丈夫待見,在乎丈夫的不忠卻只能將怨氣發洩在西裝的「年輕怨婦」形象。這時的秀琴雖然生氣抱怨與憤恨不平,但在過日子中對丈夫仍有愛或期待,在螢幕中呈現的仍是年輕、美麗的樣貌,多少能讓人激起「她命或運氣不好」的同情感。
然而地位翻轉後的秀琴,成為掌管家中經濟大權、話語權的支配者,在經歷生活的摧殘與經濟吃緊後,外貌逐近淪為不修邊幅的「中年婦女」,並斤斤計較、愛抱怨、獨裁專制,語氣刻薄,即便丈夫是家中經濟來源者,卻仍沒有任何話語權與經濟權。母親秀琴變成日常生活中常見的「不快樂的媽媽」的集大成版,觀影過程中讓人覺得備感壓力,令人很想逃離(仿佛我不跟著掏出自己的私房錢就是有罪一樣)。對比年輕時的少婦秀琴,掌權後的中年婦女秀琴各種歇斯底里的表現,也許能使我同理,但卻不再令人感到同情與喜歡。(即便知道這一切都是為生活所迫,但誰又能忍受媽媽的獨裁霸道和整天碎念、開口閉口都是錢的窒息感呢?)
然而細察秀琴的轉變與歇斯底里,難道不是來自於丈夫對自身與家庭的隱形作用所造成的嗎?
在觀看過程中,看到秀琴丈夫開始力挺女兒文惠上初中、在海外工作時仍不斷與女兒通信鼓勵她好好向學不要去做家教、甚至成為文惠可以談心的對象時,在旁一起看的伴侶突然感嘆「還好有爸爸的支持,女兒文惠才能讀書有這樣的成就」,被我翻白眼。若非父親的隱形,在父權社會中無法好好扮演「男主外」、為家庭帶來經濟的支援,怎會造就充滿壓力、歇斯底里的母親與妻子呢?若不是這個父權社會灌輸女性為「油麻菜籽」的觀念,透過壓榨女性的勞動與價值、犧牲女性權益來支撐男性的成就(如家中資源都給大兒子文雄),充滿壓力的母親怎麼會化身為父權文化的剝削者,反而來壓榨順從的女兒呢?父親的轉變,也許是基於對女兒的愛,但有沒有可能是在以母親/妻子所代表的強權下,同為弱者(或非既得利益者)之間的取暖呢?
不論是母親秀琴、女兒文惠、大兒子文雄與二兒子文新,甚至文惠的戀人沈立偉,都有清晰的名字,唯獨丈夫和秀琴父親(出場時間太短就算了),他們名字在劇中如同他們的作用一樣,完全在家中隱形了。
劇情的最後,文惠開始想搬出去、拒接母親的電話、從徵詢家人同意能不能嫁給沈立偉到表達自己要與沈立偉結婚的「決定」,開始展現出女性的主導性,最後穿著婚紗與不同觀念的母親相擁大哭,意味著母女之間和解與母親從對女兒文惠的認同,象徵著女性為「油麻菜籽」觀念的逐步瓦解。
觀看下來,女性能擺脫「油麻菜籽」命運,受教育與獨立的經濟來源是重要的元素,然而關鍵仍在於思維的轉變——亦即能否擺脫傳統的觀念與束縛,勇敢地聆聽自身的聲音進而做出抉擇。再我看來,改變的方式靠的並非「多言」與發洩的行爲(如剪破西裝發洩),劇中的文惠、秀琴丈夫都是沈默不多言的形象,看似面對環境或秀琴的主導逆來順受,但卻透過其他行動(如寫信)表達觀念並付諸實行,以致能在關鍵時刻做出改變。
劇中結尾停留在穿著婚紗的文惠與秀琴相擁和解,究竟自己做主選擇婚嫁對象的文惠是否真的擺脫「油麻菜籽」而成為「女性自主」的結果呢?導演並未交代,但從沈立偉需要拉拔原生家庭的長子形象,也不保證文惠是否結婚後就不受原生家庭的索取,也許文惠的考驗會從婚後才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