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那場雨，終於停了。」
Bonnie眯起眼睛看著窗外陽光透進木窗縫隙，照在老酒吧的地板上。陽光不燙，帶著柔和的暖意，像是經過長時間的醞釀才鼓起勇氣現身的告白。
Emi坐在舞台邊，還穿著她昨晚沒換下的牛仔外套，手指無意識地在吉他上彈著旋律的碎片，像在自言自語。「很久沒遇到真正的晴天了。」
Bonnie沒說話，只是走過去，坐在她身邊，靠得不遠不近。
這樣的距離，比擁抱更令人安心。
Emi最近的生活，比以前穩定許多。
駐唱之外，她接了幾個吉他教學的學生，都是附近高中或大學的孩子，教得並不多，但剛好夠填補生活。最重要的是，她把最後一筆債在三個月前還完了，那時她一個人跑去吃了碗泡麵，坐在便利店門口看夜色，像是替自己默默慶祝。
沒有什麼值得張揚的勝利，但她總算從那個被錢壓得透不過氣的深井裡爬了出來。
她還記得當年決定離開Bonnie時，心裡那句沒說出口的話是：
「我不能讓妳愛上一個正在下沉的人。」
可如今，她終於能站穩了。
「我還留著妳的曲子。」Bonnie打破沈默
「手機裡，有我們那次一起亂哼的錄音。」
Emi低頭笑了笑：「那段根本沒詞，只有妳在那邊亂唱我名字。」
「就很好聽啊，P’Mi～」Bonnie拉長尾音，半開玩笑地唱起那時的旋律，最後一個音收得柔軟又俏皮。
Emi被逗得輕笑出聲：「妳怎麼這麼吵啊。」
「以前你不是說我安靜的時候才可怕嗎？」
「是啊……」Emi望著她的側臉，笑容有點感慨
「妳安靜的時候，我就知道妳在生氣了。」
Bonnie沒接話，只抬手拉了拉自己耳後的髮絲，像是在思考什麼。
她忽然從隨身包包裡掏出一台拍立得。
「幹嘛？」Emi眨了眨眼。
「我們來拍一張吧。這是重錄前的紀念。」
Emi有些猶豫，像是潛意識還沒準備好要面對「開始」這件事。
但下一秒，她看見Bonnie已經靠過來，鏡頭拉近。
「看我，笑一個。」Bonnie按下快門的瞬間，Emi不自覺地揚起嘴角。
啪啦——
相紙從機器裡緩緩吐出，世界的某一刻就這麼被定格了。
照片裡，兩人坐在木舞台邊緣，一人拿著吉他，一人拿著相機，肩膀自然地靠在一起。背景是老舊的音響和牆上那張泛黃的演出海報，陽光斜斜落下，彷彿什麼也沒改變。
Bonnie看著照片慢慢顯影，低聲道：「晴天很好，最適合重新開始。」
Emi望著她，眼神忽然變得柔軟。
「如果我們重新寫那首歌，妳會加進什麼歌詞？」
Bonnie想了想，笑著說：「我會寫…『不再怕錯過你』。」
Emi一愣，沉默片刻後，點了點頭。
「好，我們就從這句開始吧。」
下午的陽光愈發透亮，像是特別為了這一天撐開了雲層。老酒吧的窗戶開著，風輕輕穿堂，帶著外頭煎香腸與炒栗子的氣味。
「我餓了。」Bonnie揉著肚子
「P’Mi妳還記得這裡附近有那家……以前我們常吃那個炒飯的攤子嗎？」
Emi點點頭，從椅子上站起來，懶洋洋地伸個懶腰：「在轉角巷子裡。走吧。」
兩人並肩走過熟悉的街道，像是時光折疊後的重疊場景。Emi的手始終插在外套口袋裡，偶爾轉頭看一眼Bonnie，但什麼都沒說。她還不習慣身邊再次有個人，卻也不想再逃。
路邊攤的阿姨還記得她們，笑著說：「欸，好久沒一起來了喔。」
Bonnie舉起相機想拍那張掛滿小彩旗的攤子，Emi伸手檔了一下鏡頭：「吃飯時間，放過人家啦。」
「這不是紀錄生活嗎，P’Mi～」Bonnie拖長音撒嬌地笑，拍了一張，然後才心滿意足地收回。
兩人坐在攤車旁的矮桌邊，腿幾乎要碰到彼此。
Emi吃了一口炒飯，突然問：「妳現在……在做什麼專題？還是畢業了？」
「畢業了啊，我都幾歲了。」Bonnie裝出一臉嚴肅
「我現在接案子，幫幾個音樂人拍宣傳照。也有做雜誌封面。」
Emi一愣，驚訝而帶著真誠的語氣說：「哇，妳真的往這條路走下去了。」
「因為P’Mi說我拍得不錯呀。」Bonnie湊近一些，笑著說
「當初是妳說的，還記得嗎？我們在妳家那張床上……我第一次按下快門的那天下午。」
Emi的喉頭動了一下。
「我記得。」
「我也記得。」Bonnie語氣溫柔
「那天是我們第一次接吻後，第一張照片。光從窗戶進來，我覺得……我好像看到什麼特別的東西。」
「看到什麼？」
「看到妳啊。」Bonnie笑
「真正的妳。」
Emi垂下眼，嘴角卻緩緩揚起。
這麼多年，無數人誇過她的聲音、技巧、台風，卻沒人像Bonnie這樣，用一台相機，把她整個人好好放進一格光裡。
「那張照片……還在嗎？」Emi忍不住問。
「在啊，底片我都有留著。等我們有空，再一起翻出來看好嗎？」
Emi沒答應，也沒拒絕。
但她的眼裡，多了一種只有Bonnie才看得懂的光。
吃完飯，兩人走過河岸旁的步道。
天空很藍，少見地一片澄明，像剛洗過一樣乾淨。
「妳知道嗎？」Bonnie忽然說
「我以前最怕晴天。」
「為什麼？」Emi好奇地問。
「因為晴天讓我想起那些本來該一起過的日子。」
Emi停下腳步。
Bonnie望向她的眼睛，語氣沒有責備，只有溫柔的回憶。
「但現在……我覺得可以重新喜歡晴天了。」
這一次，Emi沒有迴避。
她握住了Bonnie的手——指尖冰涼，卻緊緊包住她的掌心。
晚風起時，她們沿著河岸慢慢走著，手仍牽著，不緊不鬆，就像兩人之間微妙的距離，太近會受傷，太遠又放不下。
「想去我工作室看看嗎？」Bonnie忽然問
「現在那裡也兼當我家，離這不遠。」
Emi沒立刻答話，像是在心裡掂量什麼，最後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小公寓位在老社區五樓，沒電梯。她們一階一階地走上去，像走回時間裡某個未完成的節拍。
門一打開，木質地板的空間瀰漫著淡淡的咖啡味與紙張墨水香氣。牆上掛滿了照片，有城市街景、有音樂人、有一些模糊的影像，像是夢境中抽出來的切片。
「這些都是妳拍的？」Emi問。
Bonnie點頭，轉身走進書桌旁打開一個抽屜，從中拿出一本素描本與一沓紙。
「我一直有在收著那時候我們寫的歌詞草稿，還有……我們沒完成的那首曲子。我最近又把旋律補了一點。」
她坐下來，把紙鋪開在桌上，指著幾個塗寫又塗掉的段落。
「這邊我當時是想寫『如果還能見面，就不要只是路過』……但後來改成『如果再重逢，請你別閃躲』，妳覺得哪一個比較……？」
Emi走過去，站在她身後，低頭看著那些熟悉的字跡。她的指尖在紙面上輕輕劃過，像在觸碰曾經被丟棄的什麼。
「都好。但妳怎麼知道我還會繼續唱？」
Bonnie抬頭看她，眼神閃爍卻堅定。
「我不知道。但我一直都在等。」
她的語氣沒有要求，也不是挽留，只是平靜地說出一個事實，就像午後的光打進屋內，不請自來卻真實存在。
Emi沒說話，坐下來，從包包裡拿出筆，默默地在那張草稿紙上補上幾個字。
「我還欠妳這首歌的副歌部分，對吧？」
Bonnie看著她，眼眶有點紅，但笑容沒斷。
「嗯，我一直都等妳來寫。」
屋內安靜下來，只剩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某個音符開始重新排列，像把分崩的心拼回一個可以再次跳動的節奏。
過了一會兒，Emi放下筆，看著Bonnie。
「妳還生氣嗎？」
「生氣什麼？」
「我那時候沒有回頭。」
Bonnie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搖搖頭。
「我不是生氣。只是覺得，怎麼連哄妳都沒用了。」
Emi垂下眼：「不是沒用，是……我根本不想讓妳承受那些。我欠了一屁股債，每天唱到聲音沙啞也只夠繳最低額。我怕拖著妳一起沉下去。」
「那現在呢？」Bonnie問，輕聲卻直指核心。
「現在……都還完了。也在慢慢存錢。」Emi笑笑地說
「我現在唱歌不是為了還債，是因為真的想唱給人聽，唱給……某個人聽。」
她轉頭看向Bonnie，眼裡有光，像是撐過了所有夜晚終於迎來的清晨。
「那首歌，如果我們寫完了，要在哪裡唱？」Bonnie問。
Emi歪頭，假裝思考：「在那間酒吧吧，我還欠那個老闆一場完整的表演。」
「那我能不能當妳的攝影師？」Bonnie挑眉。
「妳想當什麼都行。」Emi笑著說
「但我只答應一個條件。」
「什麼？」
Emi傾身，輕聲在她耳邊說：「不准再一個人走進雨裡。」
Bonnie愣了一秒，然後笑了，眼淚不爭氣地滑落。
「那我們就一起……走向晴天。」
窗外的光，正好灑進她們之間，像命運終於決定不再開玩笑。
Emi側身躺在沙發上，吉他橫放在她膝蓋上，指尖輕撥著幾個不成句的和弦。Bonnie坐在她對面，雙手抱著膝蓋，睜大眼看著她
「P’Mi，妳一直彈那個和弦，是不是因為詞卡住了？」
Emi挑眉
「我才沒有卡，我在等妳靈光一閃。」
Bonnie「噗哧」一聲笑出來
「那妳大概要等到下輩子了。」
「也不一定，」Emi慢條斯理地說，忽然撥了幾個和弦，唱出一段即興的旋律
「 Nong說她不會寫詞～但她其實是怕寫出來太可愛～」
Bonnie本來只是笑，聽到那句「太可愛」時耳尖紅了一圈，她伸手想搶走吉他
「妳亂唱！」
Emi舉高吉他躲開
「我是在講事實。」
「妳這樣不行哦……」Bonnie半跪到沙發上去搶，結果一不小心重心不穩，整個人撲倒在Emi身上。
兩人都愣了一秒。
吉他掉到一旁，空氣頓時變得很安靜。
Bonnie撐著手肘正想道歉，卻發現Emi抬起一隻手，輕輕將她滑落的髮絲撥到耳後，語氣輕得像在哄人：
「這樣比較像寫出可愛歌詞的樣子了。」
Bonnie眨了眨眼，心臟跳得亂七八糟。她不自覺地開口
「P’Mi，其實我有在想……這樣真的可以嗎？我們現在這樣⋯⋯」
Emi沒有立刻回答。她只是看著Bonnie的眼睛，然後慢慢抬起頭、湊近一點，額頭貼著額頭，低聲說：「我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現在，只要能和妳一起唱歌、講講話、打鬧……我都覺得可以。」
「就算……還沒回到戀人那一步？」
Emi點頭
「現在這樣就很好。」
Bonnie沒再說什麼，只是低頭，輕輕親了一下她的額頭。
這不是一場糖果交換式的親暱，也不是衝動式的熱情。
是像從記憶深處發芽的熟悉，兩人都知道彼此的世界改變了，但心裡還有對方的位置，從來沒空過。
午後的光線從老式百葉窗中灑落下來，斑斕地落在兩人身上，像誰不小心灑落的記憶。
Emi輕輕把滑落一邊的吉他撿回來，小心地放好，然後起身走到窗邊，看著外面街道上的人來人往。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從未有過的真誠與坦白。
「我已經還完了。」
Bonnie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
「我說，我欠的那筆錢——全部清了。不是一筆容易的數字，但……我不想讓妳再因為我受委屈。」
她沒回頭，繼續說：「那時候分開，不是因為不愛妳，也不是因為累了，而是因為我不知道怎麼讓妳走得輕鬆一點。我怕有一天，妳會因為我被卡住，被我的人生、我的爛帳、我的過去。」
Bonnie默默走近，在她身後抱住了她。
這次換她將額頭輕貼著Emi的背。
「P’Mi，那妳現在呢？」
Emi吸了口氣，轉身看她，眼中帶著一點不確定，也帶著一點像久別重逢後的想念。
「我現在……終於可以只是 Emi，可以沒有包袱地去愛人。如果那個人還願意讓我愛。」
Bonnie沒有急著回答，只是笑了笑，像是在消化這些話。她抬手把 Emi 領口沒扣的那顆鈕釦扣上，手指慢慢地、像是帶著儀式感。
「那你就先愛看看啊，」她低聲說
「看會不會愛到我這個人也開始想起以前的妳。」
Emi失笑
「現在的我不好嗎？」
「現在也很好，但以前的妳是用很純粹的眼神看我唱歌的人。」
她頓了頓，又低聲說：「我想妳也想回去那時候一點點吧。」
Emi沒說話，只是將她緊緊擁住，像是在擁抱一段被遺忘很久的旋律。
門外的天空，是久違的晴天。
不是放晴，而是徹底的、毫無保留的晴朗，連地面積水也漸漸蒸發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