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下起來了，是那種不打招呼、沒什麼預兆就突然砸落的雨。
Bonnie 從傘下走進展演空間時，鞋底踏過濕透的地面，發出一聲悶響。她回頭看了一眼，玻璃門外的街道映著模糊燈火，雨水在傘緣低垂的瞬間墜落，像極了某段難以言說的情緒。
「再看就要變成水精靈了，攝影師小姐。」朋友打趣地推了她一把，讓她從那片雨幕裡抽回神。「……嗯。」Bonnie 微笑點頭，沒說太多。
她沒想到自己會來這裡。原本是朋友邀請她幫忙拍攝這場活動，說是攝影展結合現場音樂表演，氣氛不錯，也有不少獨立音樂人參與。Bonnie 答應時心想，不過就是一場再普通不過的表演罷了，怎麼也沒料到會在這裡重逢。
空間不算大，三面牆上掛滿了攝影作品，有些是熟面孔的創作者，也有新人冒頭。Bonnie 的作品被安排在靠近入口的一角，是一組關於日常的黑白系列，記錄陌生人生活中那些短暫卻真實的瞬間。她原本預計自己會站在這裡一整晚，看著來來去去的觀眾如何解讀她的視角——但現在，她的目光被吸引向了另一處。
舞台區漸漸聚集起人群，燈光尚未全亮，空氣中卻已瀰漫某種期待。
她下意識地看了眼手機螢幕，還沒來得及放回口袋，耳邊就響起主持人高昂的聲音：「今晚我們邀請到一位特別嘉賓——她是獨立音樂圈裡的新星，也曾用一首關於夏天的歌打動過許多人——讓我們歡迎 Emi！」
Bonnie 的手一頓。
那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像是時間忽然在耳邊敲了個警鐘。她的眼睛還停留在螢幕上，心卻已先一步衝了出去。
台上燈光一掃而過，一道熟悉的背影出現在聚光之中。那是她曾無數次從相機觀景窗裡捕捉過的輪廓，骨架乾淨、動作自然，彷彿那裡就是她應該存在的地方。
Emi 撐著麥克風架，笑了笑：「……這場地很小，但感覺很溫暖。今晚想唱幾首老歌，送給某個……也許還在聽的人。」
Bonnie 的指尖微微收緊。她想離開，卻一動也動不了。
第一句歌聲響起，旋律她再熟悉不過。
那是第一章她們在酒吧裡第一次相遇時，Emi 唱的那首歌。
那天也是這樣的雨，玻璃窗內的霓虹燈搖搖晃晃，彷彿她站進了輪迴，回到了那個雨夜。
她沒告訴過任何人——那首歌她偷偷錄下來，反覆聽過無數次。
Emi 的聲音比以前更沉穩，尾音處多了一點厚度，不再是女孩初次試探的輕顫，而像是某種被時間打磨過的力量。她的眼神掃過觀眾席，視線輕輕落下，正好與 Bonnie 對上。
那一刻，什麼都不需要說了。
Bonnie 的世界像是被按下暫停鍵。她努力維持表情自然，胸口卻像塞了什麼，又堵又燙。明明才幾公尺的距離，卻像隔了整個世界。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撐到一首歌唱完的。也許是靠著攝影師的職業本能，她把相機從胸前拿下來，像是要找點什麼支撐自己，卻發現指尖在發抖。
Emi 唱完後向觀眾點頭致意，沒有多做停留就下了台。她的身影在側幕消失時，Bonnie 才發現自己一直屏著氣。
她轉身，正要將相機收起，忽然有工作人員遞來一張折起來的紙條。
「剛剛那位歌手託我交給妳的。」
Bonnie 的心跳亂了一拍。
她接過那張紙，小心地打開。
紙上只有幾行字，筆跡熟悉得讓人想哭：
「還記得那天妳說，想拍一輩子的我們嗎？
我還在原地，等妳的下一張快門。
P’Mi」
那瞬間，Bonnie 再也維持不了鎮定。
她合上紙條，緩緩把它收進包裡，然後抬頭望向那片剛剛 Emi 站過的舞台。
她終於明白，這場重逢不是意外，是某種靜靜等待許久的應答。
而她的快門，或許還能再按一次。
Bonnie 撐著傘走進場館後側的小巷時，雨水仍在滴滴答答地落。這裡比主舞台寧靜許多，牆上殘留著投影留下的微弱光影，空氣中帶著剛剛離場觀眾混雜的香水味與草地濕氣，像某種記憶的殘響。
她其實沒想過自己會走這一步。
但紙條還緊緊握在掌心，紙角有些皺，像她壓抑不下的心跳。
那行字反覆浮現在她腦海：「我還在原地，等妳的下一張快門。」
她知道那不是隨口寫下的台詞。
那是 Emi 的方式。不是直接衝破心防，而是繞遠一點、輕輕地問妳還願不願意靠近。
巷口不遠處，一道熟悉的身影倚在磚牆邊。肩膀還微微起伏著，像剛唱完那場表演後還沒平息。
Bonnie 停下腳步。
那背影和記憶裡一模一樣，卻也有什麼不一樣了。
她走近兩步，聲音壓得很輕：「……P’Mi。」
Emi 頓了一下，然後緩緩轉過身。
那是一張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五官沒什麼改變，眼角卻多了些沉靜的線條。她沒說話，只是靜靜看著 Bonnie，像在等待某個訊號。
「妳剛剛唱的那首歌……」Bonnie 笑了一下，眼神有點藏不住的顫動
「我還記得當時妳第一次唱它的樣子。」
「我也記得妳第一次拍照的樣子。」Emi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動什麼似的
「在床上，還披著我外套，手抖到快抓不穩相機。」
Bonnie紅了一下，卻沒有移開眼神。
「那是因為……我太喜歡那個下午了，想記下來。」
她低頭踢了踢地上的小水窪，像在掩飾什麼情緒：「沒想到會是那麼短的一段時間。」
Emi嘴角有個幾乎看不見的彎度。
「我也沒想到……我會離開得那麼突然。」
「妳走的那天我等了一整晚。」Bonnie 輕聲說
「我以為妳只是心情不好，晚點會回來。」
雨水打在傘面，像是時間在某種節奏裡慢慢滑過。
「我不知道怎麼說出口。」Emi 終於開口了，語氣像在自白
「那陣子我家裡狀況很糟，還欠了一筆錢。工作不穩、學貸壓著，我怕自己拖妳後腿……所以，我只能先離開。」
「不能講一聲嗎？至少……讓我送妳去搭車也好。」Bonnie 嘴唇輕顫
「妳知道嗎？我到現在還記得那晚的雨聲。跟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一模一樣。只有一把傘，還是妳硬塞過來的。」
Emi低聲笑了，眼神卻濕潤。
「所以我今天才會選這首歌。」
「我想……讓那段旋律重新回到妳身邊，哪怕只是一首歌的時間。」
兩人對視的瞬間，空氣裡的濕氣似乎凝成了一層霧，擋住他們之間那些還沒說出口的話。
Emi輕聲說：「妳變了。」
「哪裡變了？」
「以前的妳拍照會害羞、會問我要不要笑一下，現在會大方站在人前拍展、開自己的攝影課……」
Bonnie看著她，緩緩開口：「我也一直以為妳不會變，結果……現在紅成這樣，還會唱我沒聽過的新歌。」
Emi聳聳肩：「紅什麼，我只是一直在唱過去的事而已。」
她望向遠處燈光閃爍的街角，聲音像在風裡搖晃。
「其實……我都沒丟，妳畫的每一張圖、我們一起錄的 cover，還有……我們沒寫完那首歌，也一直放在我雲端，檔名叫 for us。」
Bonnie瞪大眼：「……真的還在？」
「我捨不得刪。」
她這句話很輕很輕，卻像一顆溫熱的糖，落進心底。
而就在這時，Emi咬開了一顆軟糖，挑眉望著她。
「妳還愛吃這種超甜的東西啊？」Bonnie忍不住笑問。
「我改不了壞習慣。」Emi咬著糖，含糊說。
下一秒，Bonnie直接湊上前，一口咬掉那顆幾乎咬到底的軟糖。
兩人的鼻尖擦過，額頭輕輕撞在一起。
糖還沒嚥下，她已經吻上 Emi 的唇。
那個吻很短，卻比過去任何一次都要輕柔而真實。
「這次……我不會讓妳再一個人走掉了。」Bonnie說。
Emi沒回話，只是把額頭抵上她的，輕輕嗯了一聲。
雨還在下，傘底下是她們熟悉的溫度。
夜漸深，地板還殘留著傘上的水痕。Bonnie回到住處，脫下濕掉的鞋，背包還留著剛剛那場雨的味道。她放下相機，卻沒有立刻沖洗那卷底片，只是靜靜坐在客廳沙發上。
手機在她掌心滑過，螢幕亮起，她輕車熟路地打開了那個隱藏資料夾。
畫面裡，是幾年前的她和 Emi，笑得有點模糊，構圖也不太對焦——是她第一次用底片機拍的那一張。兩人擠在一張小床上，光從窗簾縫隙打下來，柔得像是塵封在回憶裡的午後。
她一張張滑過，有她們在夜市偷吃串燒、在浴室裡比誰先搓出泡泡、還有一段兩人對著手機唱歌的影片，聲音合不上拍子，卻笑得很真。
最底下，是那段未完成的旋律。
她點開。
耳機傳來 Emi 當年錄的吉他聲，節奏有些慌亂，是第一次試音時留下的草稿。中間忽然插進來一句她的聲音：「P’Mi，這裡是不是該再加一句？我覺得缺了一點什麼欸……」
然後就是 Emi 當年懶洋洋的回答：「缺妳吻我一下。」
後頭的笑聲剪不掉，雖然她剪了好幾次。
Bonnie咬住唇，眼角發熱。
她重新錄了一段簡短的旋律，輕輕地，像是試探，也像是邀請。錄完，她沒多想，直接傳送到那個熟悉的聯絡人。
她沒加任何文字，只是發了一顆糖果的 emoji。
幾秒後，Emi回了。
「那首歌，終於等到妳來了。」
Bonnie看著那行字，鼻子一酸。
雨聲還在窗外延續，彷彿從未停歇過，但她知道——她們終於不再站在雨裡。
清晨五點半，天剛亮。
Bonnie醒得比鬧鐘還早。手機螢幕仍停留在昨晚的那則訊息上——那行話，簡單得像一句玩笑，卻讓她的心一整夜都不曾安靜。
「那首歌，終於等到妳來了。」
她不確定這是不是邀請，但至少，不是拒絕。
窗外雨停了。天空像被濾鏡沖淡過，城市街景浮著淡青色的霧。她走進浴室，洗了冷水臉，盯著鏡中那雙泛紅的眼，心想：再見她一次吧。
她站在那間老酒吧門外，店名早就換了，原來的木製招牌被新業主刷成暗綠色，但吧檯裡的結構沒改過，燈光依舊昏黃，舞台依舊狹窄。Bonnie探頭張望，沒看到Emi，卻看到牆上多了一張照片。
那是她們當年合唱時的合照，一半是舞台的光，一半是觀眾拿相機拍下的瞬間。照片角落印著小小的字：“Still you.”
店員一看到她就認出來了：「你是……那個 Bonnie？」
Bonnie點點頭。
「P’Mi剛好在後面練歌，妳要等她一下嗎？」
她猶豫了幾秒，還是點了頭。
後台的門輕輕被推開。
Emi坐在角落的矮凳上，正低頭調吉他的弦，聽見腳步聲，她沒抬頭，只說了句：「怎麼這麼早就來？」
Bonnie沒回話，走近幾步，手插在口袋裡，聲音比她想像的平靜：「我怕妳跑掉。」
Emi苦笑：「我是這種人嗎？」
「是啊，妳那時候連個像樣的理由都沒給我，就跑了。」
沉默蔓延。
Emi放下吉他，終於抬頭看她：「如果我說，是因為我太窮、不想拖妳後腿，妳會覺得是理由嗎？」
Bonnie看著她，眼神裡沒有指責，只有難以言喻的柔軟：「我會覺得妳很自以為。」
Emi低下頭，像是被戳中。
「妳以為我會嫌棄妳，會後悔認識妳？那妳根本不認識我。」Bonnie走近一步，語氣還是輕的
「我那時候在想，妳是不是不愛我了，才走得那麼決絕。」
「怎麼可能。」Emi啞聲說，嗓音微顫。
「那妳怎麼連一點機會都不給我？」
「因為我……沒勇氣看妳失望。」
這次換Bonnie沉默。
過了幾秒，她輕聲道：「我不是來討答案的。」
Emi抬起頭，有些疑惑。
「我只是……想告訴妳，我那時候真的很難過。然後，我現在還是很喜歡那首沒完成的歌。」
她頓了頓。
「如果妳願意的話，我們可以一起把它寫完。」
Emi眼眶一熱，想笑卻笑不出來。
「還記得副歌最後那一句嗎？我寫不出來的那句。」
Bonnie點頭：「我記得。那句我們說要留到真的確定的時候再寫。」
兩人對望，沉默裡有種未說出口的默契，像是多年後才慢慢長出來的信任。
「那現在呢？」Emi喃喃問。
Bonnie沒回答，轉身走到一旁從包裡拿出一疊泛黃的紙。
「這些是那時候的歌詞草稿，我全都留著。」
她遞過去，Emi接下，翻開時指尖微微顫抖。
每一頁都是真實留下的痕跡。用鉛筆寫的、塗改過的、邊角捲起的。某一頁下方還有一行潦草的字：「今天她笑得像太陽。」
Emi盯著那行字，眼神像是穿越了好幾年的濃霧，回到了某個輕飄飄的午后。
兩人最後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坐在舞台邊，像曾經無數次那樣調音、試唱、看彼此的眼神。
窗外又開始飄雨，但停滯的時間又開始轉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