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片相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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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佈於短篇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夜晚的窗外正下著雨,玻璃上布滿細碎的水珠,流動緩慢卻不停歇。桌上電腦螢幕仍亮著,螢幕保護程式閃爍著白色軌跡,房內只剩鍵盤偶爾的噠噠聲,以及手機震動時短促的嗡鳴。

Emi坐在沙發邊,電話貼在耳側,神情僵硬地看著桌上的便條紙發呆。

「……好,我知道了。我會想辦法,嗯,不用擔心我。」

電話那頭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她輕聲道別後便結束了通話。將手機翻面扣在桌上,她長長吐出一口氣,眼神重新變得空白而沉重。

她沒有哭,也沒有嘆息,只是靜靜地坐著。

那通來自母親的電話。

因為叔叔出了意外,家中臨時需要一筆龐大的醫療費。她原本就沒太多積蓄,學費和生活費是自己一場一場唱出來的。如今要支援家裡,就意味著她得唱得更多、接更多case、甚至考慮重新進劇場或去代班。

但這些事,她還沒告訴Bonnie。

Emi轉頭,看見房間裡那個熟睡的身影蜷在棉被裡,只露出半張臉與一撮亂翹的髮尾。她心裡一陣柔軟又酸澀。

她怎麼能說得出口呢?

說自己快喘不過氣了,說現在的自己根本沒有能力陪一個人慢慢過生活,更別說談什麼未來。

她輕聲走進房間,坐在床沿。月光與雨聲交錯地灑進來,照出Bonnie睡夢中依舊眉頭微蹙的樣子。她總是這樣,哪怕睡著了也很容易察覺身邊人的情緒。

Emi抬起手,猶豫著要不要摸摸她的頭,但最後只是將她掉落的毯角輕輕蓋好。

「對不起⋯」她低聲呢喃,幾乎只有自己聽得見。

「我好像……真的沒辦法陪妳走下去。」




兩人最近難得都留在曼谷,有幾天沒有工作排程,理應可以像之前一樣過些閒散的小日子。但氣氛卻莫名變了。

Emi開始接很多場次,有時是傍晚場,有時是凌晨兩點才結束的酒吧駐唱。她回到家時,總是輕手輕腳,像怕吵醒誰似的。她說她最近想多賺點錢,補繳過去一些學費和生活費。

Bonnie當然知道那不是真正的理由。

「P’Mi,妳這兩天都沒好好睡吧?」她端著早餐走進廚房,語氣淡淡的

「昨晚回來的時候,我聽到妳在咳,還打開窗讓風灌進來,難怪今天聲音都啞掉了。」

Emi回頭看她,笑了一下。

「那我今天多喝熱水,好嗎?不然被Nong一直念~」

「我不是在念妳啦,我是在擔心。」Bonnie湊近幫她拿走刀子,動作輕快地把水果切成薄片

「妳每次都這樣,什麼都自己吞下去,然後說沒事。妳知道嗎?我都不知道要怎麼幫妳。」

Emi將手上的番茄擱下,回身環住她的腰,把臉埋進她的頸窩。

「就這樣就好,讓我抱一下就好。」她輕聲說。

Bonnie沒有再追問,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

但不安的感覺從那天開始悄悄擴大。


午後的陽光灑進來時,Bonnie正在房裡整理膠卷。她最近修完了一張期末作業,老師罕見地給了滿分,還說她的鏡頭語言很有「溫度」。

她開心地將照片一張張排進收納冊裡,照片裡的Emi正在唱歌、洗頭髮、咬著軟糖挑眉、趴在床上翻筆記……全都是不經意的瞬間,全都是只給她的風景。

「P’Mi~妳要不要來看看我剛洗好的相片?」

客廳沒有回應。

她走出去,Emi剛結束一通電話,神色又是一如近來的那種「故作輕鬆」。

「剛剛是誰打來呀?」她湊過去,像平常那樣。

Emi猶豫了一下才說:「一個朋友啦,問我要不要幫忙cover一場駐唱,明天傍晚。」

「可是我們明天不是說好要去拍海邊夕陽嗎?」

Emi頓了一下。

「對不起……那可以改後天嗎?」

Bonnie低下頭,把手中那張照片收進冊子裡。

「……妳可以不要什麼都自己決定嗎?」

「我不是⋯」

「P’Mi,我不是怪妳,我只是……有時候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幫妳。明明我們在一起,為什麼我總覺得我永遠站在門外?」

Emi走近,想拉住她的手。但Bonnie微微一閃身,並不是逃避,只是不想在自己難過時接受那種「當作沒事」的擁抱。

她想要答案。

她想要的是「一起」。

而不是總是從對方的沉默中讀出線索。

天氣預報說那天傍晚會下雨。

Bonnie本想提醒Emi出門要記得帶傘,但想到最近兩人間越來越多小心翼翼的沉默,最後還是沒說出口。

她坐在窗邊,一邊修著照片一邊看著灰濛濛的天空。雲層像是一層一層將心悶住的棉布,擰不出來的濕氣一樣,沉得難受。

雨果然落下來的時候,毫無預兆。風挾著水花猛地拍打窗面,彷彿敲門般急促。

Emi傳了一則訊息過來。

不是語音,不是貼圖,就只有一行字。


我們到這裡就好。


Bonnie一開始沒反應過來。

她愣了幾秒,才急忙打電話過去,結果是一聲聲冷冰冰的無法接通。

她再傳訊息。

P’Mi,這是什麼意思?

妳在開玩笑嗎?

妳現在在哪裡?

全都沒有回覆。

她衝出門,沒撐傘,腳步急得像跑一場絕望的接力。

她去找了那間Emi常唱的酒吧,詢問店員對方是不是在那,但得到的只有困惑的眼神與「今晚沒有她的場」。

她回到那間小公寓,那個屬於兩人的空間,門是鎖著的,燈是黑的。

在玄關上有一張被雨水濺濕邊角的便條紙。

上面什麼都沒寫。




Bonnie坐在樓梯間,雨水從髮梢與衣角滴落,手裡還緊抓著那張紙。

有那麼一瞬間,她真想摔碎自己的相機,把所有留著她身影的照片通通撕碎。

但她沒那麼做。

她只是抱著膝蓋蜷在那裡,像那晚 Emi第一次牽她回家的時候一樣,只是這次沒有了那把傘,沒有歌聲,沒有糖果,也沒有她。

手機螢幕不斷亮起又熄滅,但沒有一通來電,沒有一則回覆。

只有她打出去的訊息,冷冷掛著一個灰色勾勾。

妳真的不打算回頭了嗎?

妳知道我多想再哄妳一次嗎?

P’Mi,我還在這裡。


她後來才知道,Emi還在唱歌,只是換了地方;還在生活,只是換了手機號碼;還是她原本那個喜歡把一切苦悶壓下不說出口的大人。

那句「我們到這裡就好」,是她唯一一次無法把對方哄回來的時候。

雨下了一整晚。

Bonnie沒有睡。

她裹著毯子坐在客廳地板上,眼睛盯著那張照片冊。裡面有兩人一起吃的甜點、去夜市的笑臉、親吻後躺在床上的柔光,以及那顆已經被咬掉一半的軟糖。

那是她最喜歡的一張照片。

畫面裡,Emi咬著橘色的軟糖,笑著對她挑眉。她湊過去,親了過去,也吃了那最後一小截。

相機當時就放在床尾,快門按下的瞬間,沒有對焦、構圖甚至光圈設定。那是她第一次拿起相機,是學校選修課發的器材,她原本並不特別喜歡攝影,只是選來湊學分。

但那一天的照片洗出來時,她看著照片裡微微模糊卻溫熱的構圖,忽然明白「紀錄」這件事的魔力。

她想把這種感覺,保留下來。

分手之後,她把照片冊收進衣櫃最上層,但每次經過總會不自覺看一眼。

她還是會在路上看到好吃的糖果時,想買給Emi;還是會在夜市聽見人唱她喜歡的歌時停下腳步;還是會在拍攝作業時,脫口而出「這個光如果是她站在這裡的話……」

一開始是每天哭。

然後一週哭兩次。

再來是,只在下雨的夜裡。

她試過聯絡Emi,用所有她知道的方式。電話、社群、共同朋友、甚至回到他們一起去過的酒吧問過老闆。但得到的回答都是:「喔,她好像說這陣子不接班了耶,聽說去別處了。」或是「那個號碼停用了吧?我也聯絡不到她。」

然後漸漸地,連那些人也開始不提起她。

那天早上,她走進樓下便利商店,一樣拿了兩瓶優格,一樣付了兩人份的錢。走到門口才頓住,苦笑地搖了搖頭,轉身把另一瓶退掉。

「一個人也可以過的。」她告訴自己。

但她的聲音,輕得連店員都沒聽清。

那個夏天,特別長。

曼谷的午後雷陣雨像是掐著時間點來的,總在她剛想走出學校時落下,又讓她不得不把傘借給別人,自己慢慢地、慢慢地走回那間空蕩蕩的家。

她會站在門前停一會兒,才轉動鑰匙。

門打開那刻,是一種內心塌陷的聲音。

空氣裡不再有歌聲,不再有煎炒聲,也不再有那個總會在她背後突然抱住她、輕聲喊她「Bonnie 」的人。

幾個月過去了。

有一天,攝影課教授對她說:「我看得出妳對影像有感情,不只是技術的那種。妳要不要考慮走這條路?」

她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那天晚上,她重新把照片冊拿出來,一張張翻著看,手指停在那張軟糖照片上。

她把那張照片取下來,放進新的相框。

不是為了記住,而是為了承認。

那段關係真實地發生過,快樂過,傷心過。

也結束過。

從那天起,她開始把攝影當作自己與世界對話的方式。

她拍陌生人的瞬間凝視,也拍街貓跳上屋頂的光影。她從構圖裡找尋故事,用對焦訓練自己看見那些曾經忽略的細節。

她不再等那通永遠不會響起的來電。

也不再害怕,自己一個人走在雨裡。




Emi 沒有離開曼谷。

她只是換了地方,也換了一種活法。

每天清晨她會坐在地鐵站附近的長椅上,一邊喝著便宜的罐裝咖啡,一邊看著川流的人群。大多時候她都不看手機,彷彿那樣就可以假裝自己不曾錯過什麼。

有幾次她幾乎想回頭,輸入那組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號碼。Bonnie的號碼,她從來沒有刪掉,只是把它靜音、收進最底層。

但她沒有打出去。

她怕聽見的不是對方的聲音,而是空號提示;更怕的是對方真的接起來,語氣平靜地說:「妳怎麼現在才想起來?」

那樣的語氣,比生氣還讓人心碎。

她沒辦法解釋,自己不是不愛了,不是不想繼續。

而是,在某個被現實撞得頭破血流的清晨,她看著母親放下病床旁的那份醫藥費帳單,輕描淡寫地說:「沒事,媽媽可以自己想辦法。」

她忽然明白,愛並不是只靠努力就可以守住的東西。

當生活開始變得複雜,當選擇越來越重時,愛就不再是唯一的答案。

而她,沒有足夠的條件,把 Bonnie 拉進這個沉重的世界裡。

她想讓 Bonnie 記得她笑的樣子、唱歌的樣子、抱著她躺在床上吃糖果的樣子,而不是一個困在經濟焦慮、家庭崩壞、人生迷霧裡的糾結大人。

所以她只說了那句話:

「我們到這裡就好。」

因為她知道,只要說出口,Bonnie一定會追問、一定會挽留。

她沒把話說完,就是她保留的最後一點體面與自私。




Bonnie開始練習跟雨相處。

她曾經以為自己會永遠討厭下雨。從那晚之後,只要一聽見雨聲,她的心臟就會莫名收緊,好像又回到那個站在門外、什麼都問不到的夜晚。

但她不想被那段記憶綁架一輩子。

她開始在雨天出門,帶著相機,在街頭拍傘下行人、雨滴落在玻璃窗的樣子。她把那種隱隱作痛的感覺,用快門記下來、沖洗出來,再貼在牆上。

痛苦,也可以是創作的養分。

她參加比賽、投攝影展、在學校的畢業作品中提交了名為《Us》的系列作品。

一整面牆,都是她與某個「Phi」的回憶。

沒有名字,也沒有臉。

只有光影、氣味、親吻與空氣中飄著糖味的下午。

她不知道那個人會不會看到。

但她知道,只要那個人還活在世界某處,看到這些,一定會認得。

因為那是只屬於她們兩個的語言。




某個日子裡,她照例來到學校沖洗照片的暗房。

學長遞給她一封邀請函,是某間知名音樂酒吧改裝後的重新開幕秀,特別邀請當地幾位獨立創作者與攝影師做視覺合作。

她原本打算拒絕。

直到看到那間酒吧的名字。

「Us」。

不是原來那間,但用了同樣的名字。

她心跳微微一亂,指尖在那張紙上停了好久。

雨又開始下了。

她站在騎樓下,看著那熟悉的霓虹字樣亮起。

店裡的聲音,像是透過玻璃一樣模糊,但那旋律她卻聽得一清二楚。

是那首歌。

她第一次在酒吧聽Emi唱的那首歌。

她站在原地,背包裡相機的重量忽然變得安穩。

那一瞬間,她忽然明白自己其實一直在等的,是這樣一個時刻。

一個能重新走進「我們」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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