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窗外正下著雨,玻璃上布滿細碎的水珠,流動緩慢卻不停歇。桌上電腦螢幕仍亮著,螢幕保護程式閃爍著白色軌跡,房內只剩鍵盤偶爾的噠噠聲,以及手機震動時短促的嗡鳴。
Emi坐在沙發邊,電話貼在耳側,神情僵硬地看著桌上的便條紙發呆。
「……好,我知道了。我會想辦法,嗯,不用擔心我。」電話那頭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她輕聲道別後便結束了通話。將手機翻面扣在桌上,她長長吐出一口氣,眼神重新變得空白而沉重。
她沒有哭,也沒有嘆息,只是靜靜地坐著。
那通來自母親的電話。
因為叔叔出了意外,家中臨時需要一筆龐大的醫療費。她原本就沒太多積蓄,學費和生活費是自己一場一場唱出來的。如今要支援家裡,就意味著她得唱得更多、接更多case、甚至考慮重新進劇場或去代班。
但這些事,她還沒告訴Bonnie。
Emi轉頭,看見房間裡那個熟睡的身影蜷在棉被裡,只露出半張臉與一撮亂翹的髮尾。她心裡一陣柔軟又酸澀。
她怎麼能說得出口呢?
說自己快喘不過氣了,說現在的自己根本沒有能力陪一個人慢慢過生活,更別說談什麼未來。
她輕聲走進房間,坐在床沿。月光與雨聲交錯地灑進來,照出Bonnie睡夢中依舊眉頭微蹙的樣子。她總是這樣,哪怕睡著了也很容易察覺身邊人的情緒。
Emi抬起手,猶豫著要不要摸摸她的頭,但最後只是將她掉落的毯角輕輕蓋好。
「對不起⋯」她低聲呢喃,幾乎只有自己聽得見。
「我好像……真的沒辦法陪妳走下去。」
兩人最近難得都留在曼谷,有幾天沒有工作排程,理應可以像之前一樣過些閒散的小日子。但氣氛卻莫名變了。
Emi開始接很多場次,有時是傍晚場,有時是凌晨兩點才結束的酒吧駐唱。她回到家時,總是輕手輕腳,像怕吵醒誰似的。她說她最近想多賺點錢,補繳過去一些學費和生活費。
Bonnie當然知道那不是真正的理由。
「P’Mi,妳這兩天都沒好好睡吧?」她端著早餐走進廚房,語氣淡淡的
「昨晚回來的時候,我聽到妳在咳,還打開窗讓風灌進來,難怪今天聲音都啞掉了。」
Emi回頭看她,笑了一下。
「那我今天多喝熱水,好嗎?不然被Nong一直念~」
「我不是在念妳啦,我是在擔心。」Bonnie湊近幫她拿走刀子,動作輕快地把水果切成薄片
「妳每次都這樣,什麼都自己吞下去,然後說沒事。妳知道嗎?我都不知道要怎麼幫妳。」
Emi將手上的番茄擱下,回身環住她的腰,把臉埋進她的頸窩。
「就這樣就好,讓我抱一下就好。」她輕聲說。
Bonnie沒有再追問,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
但不安的感覺從那天開始悄悄擴大。
午後的陽光灑進來時,Bonnie正在房裡整理膠卷。她最近修完了一張期末作業,老師罕見地給了滿分,還說她的鏡頭語言很有「溫度」。
她開心地將照片一張張排進收納冊裡,照片裡的Emi正在唱歌、洗頭髮、咬著軟糖挑眉、趴在床上翻筆記……全都是不經意的瞬間,全都是只給她的風景。
「P’Mi~妳要不要來看看我剛洗好的相片?」
客廳沒有回應。
她走出去,Emi剛結束一通電話,神色又是一如近來的那種「故作輕鬆」。
「剛剛是誰打來呀?」她湊過去,像平常那樣。
Emi猶豫了一下才說:「一個朋友啦,問我要不要幫忙cover一場駐唱,明天傍晚。」
「可是我們明天不是說好要去拍海邊夕陽嗎?」
Emi頓了一下。
「對不起……那可以改後天嗎?」
Bonnie低下頭,把手中那張照片收進冊子裡。
「……妳可以不要什麼都自己決定嗎?」
「我不是⋯」
「P’Mi,我不是怪妳,我只是……有時候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幫妳。明明我們在一起,為什麼我總覺得我永遠站在門外?」
Emi走近,想拉住她的手。但Bonnie微微一閃身,並不是逃避,只是不想在自己難過時接受那種「當作沒事」的擁抱。
她想要答案。
她想要的是「一起」。
而不是總是從對方的沉默中讀出線索。
天氣預報說那天傍晚會下雨。
Bonnie本想提醒Emi出門要記得帶傘,但想到最近兩人間越來越多小心翼翼的沉默,最後還是沒說出口。
她坐在窗邊,一邊修著照片一邊看著灰濛濛的天空。雲層像是一層一層將心悶住的棉布,擰不出來的濕氣一樣,沉得難受。
雨果然落下來的時候,毫無預兆。風挾著水花猛地拍打窗面,彷彿敲門般急促。
Emi傳了一則訊息過來。
不是語音,不是貼圖,就只有一行字。
我們到這裡就好。
Bonnie一開始沒反應過來。
她愣了幾秒,才急忙打電話過去,結果是一聲聲冷冰冰的無法接通。
她再傳訊息。
P’Mi,這是什麼意思?
妳在開玩笑嗎?
妳現在在哪裡?
全都沒有回覆。
她衝出門,沒撐傘,腳步急得像跑一場絕望的接力。
她去找了那間Emi常唱的酒吧,詢問店員對方是不是在那,但得到的只有困惑的眼神與「今晚沒有她的場」。
她回到那間小公寓,那個屬於兩人的空間,門是鎖著的,燈是黑的。
在玄關上有一張被雨水濺濕邊角的便條紙。
上面什麼都沒寫。
Bonnie坐在樓梯間,雨水從髮梢與衣角滴落,手裡還緊抓著那張紙。
有那麼一瞬間,她真想摔碎自己的相機,把所有留著她身影的照片通通撕碎。
但她沒那麼做。
她只是抱著膝蓋蜷在那裡,像那晚 Emi第一次牽她回家的時候一樣,只是這次沒有了那把傘,沒有歌聲,沒有糖果,也沒有她。
手機螢幕不斷亮起又熄滅,但沒有一通來電,沒有一則回覆。
只有她打出去的訊息,冷冷掛著一個灰色勾勾。
妳真的不打算回頭了嗎?
妳知道我多想再哄妳一次嗎?
P’Mi,我還在這裡。
她後來才知道,Emi還在唱歌,只是換了地方;還在生活,只是換了手機號碼;還是她原本那個喜歡把一切苦悶壓下不說出口的大人。
那句「我們到這裡就好」,是她唯一一次無法把對方哄回來的時候。
雨下了一整晚。
Bonnie沒有睡。
她裹著毯子坐在客廳地板上,眼睛盯著那張照片冊。裡面有兩人一起吃的甜點、去夜市的笑臉、親吻後躺在床上的柔光,以及那顆已經被咬掉一半的軟糖。
那是她最喜歡的一張照片。
畫面裡,Emi咬著橘色的軟糖,笑著對她挑眉。她湊過去,親了過去,也吃了那最後一小截。
相機當時就放在床尾,快門按下的瞬間,沒有對焦、構圖甚至光圈設定。那是她第一次拿起相機,是學校選修課發的器材,她原本並不特別喜歡攝影,只是選來湊學分。
但那一天的照片洗出來時,她看著照片裡微微模糊卻溫熱的構圖,忽然明白「紀錄」這件事的魔力。
她想把這種感覺,保留下來。
分手之後,她把照片冊收進衣櫃最上層,但每次經過總會不自覺看一眼。
她還是會在路上看到好吃的糖果時,想買給Emi;還是會在夜市聽見人唱她喜歡的歌時停下腳步;還是會在拍攝作業時,脫口而出「這個光如果是她站在這裡的話……」
一開始是每天哭。
然後一週哭兩次。
再來是,只在下雨的夜裡。
她試過聯絡Emi,用所有她知道的方式。電話、社群、共同朋友、甚至回到他們一起去過的酒吧問過老闆。但得到的回答都是:「喔,她好像說這陣子不接班了耶,聽說去別處了。」或是「那個號碼停用了吧?我也聯絡不到她。」
然後漸漸地,連那些人也開始不提起她。
那天早上,她走進樓下便利商店,一樣拿了兩瓶優格,一樣付了兩人份的錢。走到門口才頓住,苦笑地搖了搖頭,轉身把另一瓶退掉。
「一個人也可以過的。」她告訴自己。
但她的聲音,輕得連店員都沒聽清。
那個夏天,特別長。
曼谷的午後雷陣雨像是掐著時間點來的,總在她剛想走出學校時落下,又讓她不得不把傘借給別人,自己慢慢地、慢慢地走回那間空蕩蕩的家。
她會站在門前停一會兒,才轉動鑰匙。
門打開那刻,是一種內心塌陷的聲音。
空氣裡不再有歌聲,不再有煎炒聲,也不再有那個總會在她背後突然抱住她、輕聲喊她「Bonnie 」的人。
幾個月過去了。
有一天,攝影課教授對她說:「我看得出妳對影像有感情,不只是技術的那種。妳要不要考慮走這條路?」
她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那天晚上,她重新把照片冊拿出來,一張張翻著看,手指停在那張軟糖照片上。
她把那張照片取下來,放進新的相框。
不是為了記住,而是為了承認。
那段關係真實地發生過,快樂過,傷心過。
也結束過。
從那天起,她開始把攝影當作自己與世界對話的方式。
她拍陌生人的瞬間凝視,也拍街貓跳上屋頂的光影。她從構圖裡找尋故事,用對焦訓練自己看見那些曾經忽略的細節。
她不再等那通永遠不會響起的來電。
也不再害怕,自己一個人走在雨裡。
Emi 沒有離開曼谷。
她只是換了地方,也換了一種活法。
每天清晨她會坐在地鐵站附近的長椅上,一邊喝著便宜的罐裝咖啡,一邊看著川流的人群。大多時候她都不看手機,彷彿那樣就可以假裝自己不曾錯過什麼。
有幾次她幾乎想回頭,輸入那組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號碼。Bonnie的號碼,她從來沒有刪掉,只是把它靜音、收進最底層。
但她沒有打出去。
她怕聽見的不是對方的聲音,而是空號提示;更怕的是對方真的接起來,語氣平靜地說:「妳怎麼現在才想起來?」
那樣的語氣,比生氣還讓人心碎。
她沒辦法解釋,自己不是不愛了,不是不想繼續。
而是,在某個被現實撞得頭破血流的清晨,她看著母親放下病床旁的那份醫藥費帳單,輕描淡寫地說:「沒事,媽媽可以自己想辦法。」
她忽然明白,愛並不是只靠努力就可以守住的東西。
當生活開始變得複雜,當選擇越來越重時,愛就不再是唯一的答案。
而她,沒有足夠的條件,把 Bonnie 拉進這個沉重的世界裡。
她想讓 Bonnie 記得她笑的樣子、唱歌的樣子、抱著她躺在床上吃糖果的樣子,而不是一個困在經濟焦慮、家庭崩壞、人生迷霧裡的糾結大人。
所以她只說了那句話:
「我們到這裡就好。」
因為她知道,只要說出口,Bonnie一定會追問、一定會挽留。
她沒把話說完,就是她保留的最後一點體面與自私。
Bonnie開始練習跟雨相處。
她曾經以為自己會永遠討厭下雨。從那晚之後,只要一聽見雨聲,她的心臟就會莫名收緊,好像又回到那個站在門外、什麼都問不到的夜晚。
但她不想被那段記憶綁架一輩子。
她開始在雨天出門,帶著相機,在街頭拍傘下行人、雨滴落在玻璃窗的樣子。她把那種隱隱作痛的感覺,用快門記下來、沖洗出來,再貼在牆上。
痛苦,也可以是創作的養分。
她參加比賽、投攝影展、在學校的畢業作品中提交了名為《Us》的系列作品。
一整面牆,都是她與某個「Phi」的回憶。
沒有名字,也沒有臉。
只有光影、氣味、親吻與空氣中飄著糖味的下午。
她不知道那個人會不會看到。
但她知道,只要那個人還活在世界某處,看到這些,一定會認得。
因為那是只屬於她們兩個的語言。
某個日子裡,她照例來到學校沖洗照片的暗房。
學長遞給她一封邀請函,是某間知名音樂酒吧改裝後的重新開幕秀,特別邀請當地幾位獨立創作者與攝影師做視覺合作。
她原本打算拒絕。
直到看到那間酒吧的名字。
「Us」。
不是原來那間,但用了同樣的名字。
她心跳微微一亂,指尖在那張紙上停了好久。
—
雨又開始下了。
她站在騎樓下,看著那熟悉的霓虹字樣亮起。
店裡的聲音,像是透過玻璃一樣模糊,但那旋律她卻聽得一清二楚。
是那首歌。
她第一次在酒吧聽Emi唱的那首歌。
她站在原地,背包裡相機的重量忽然變得安穩。
那一瞬間,她忽然明白自己其實一直在等的,是這樣一個時刻。
一個能重新走進「我們」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