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篇作品日前參加了MOJOIN所舉辦,以「翻轉結局」為主題的短篇創作比賽。雖然最終未能獲獎,卻是我自己很喜歡的一篇小作品。現在這作品已恢復自由之身,我將之補充了些更加完整的細節,今天就讓我在格子裡分享給大家。
「小咪,幫我留意一下店裡,我去丟個垃圾馬上回來。」
店老闆對著吧檯前的熟客這樣說。
「你慢慢來,最好是讓我喝完店裡全部的咖啡你再回來。」
老闆聽了笑笑,轉身便進到店後頭。再出來時,他手提著兩包密封嚴實毫無令人不適氣味的垃圾,快速穿越店裡座位區與吧檯之間的動線打開前門追著垃圾車去了。
這間小咖啡館,坐落在一個屋齡七十餘年的老舊住商混和大樓一樓店面,隔著騎樓面對一條不大不小的市街雙線單行道。
龐大的大樓涵蓋一整個舊市區的街廓,四面都是馬路。連棟建築圍成一個回字型社區,大樓四個面都有一道穿堂通往社區中庭。也許不該說是中庭,因為中庭中央又有一棟量體非常大的獨立建築,這樣建物包圍建物的型態,使得內外建築之間形成兩側都有店面的迴廊。廊道一點也不寬,導致陽光照不進來而顯得終日陰暗。裏頭那座建築又被好幾條彎曲小巷及樓梯分割成若干區塊,使得四處都有些陰暗角落,甚至大樓中還有座迷你土地公廟成天點著紅色燈盞。偌大的社區有人自用有人出租,除了住宅、各式商店外,還有多種娛樂、休憩等所謂的八大行業進駐其中。由於多種因素與數十年的時間累積,這個龐大社區形成一個龍蛇雜處的複雜聚落。
早上開始,大樓裡的陰暗迴廊便已經零零散散能見到若干流鶯在攬客。一到入夜,整棟大樓的走道、穿堂,乃至於外圍的騎樓,甚至市街對面便利商店的門口,都能見到散立著等待生意上門的女郎。夜裡,社區騎樓與迴廊皆像是被晦暗壟罩,即便是有一點燈光的區域也非常昏暗。微光裡,偶爾一兩個尋芳客,像是隨時便能被濃稠的陰森所吞噬。然而一直以來被如此的陰寒晦暗所吞噬的,其實是這團幽暝當中數之不盡的妖嬈身軀。
咖啡館裡的燈光,讓這家小店彷若成了這都會黑森林裡一方溫暖的存在。這家小店的顧客與別處咖啡館的客人並沒有什麼兩樣,都不過是享受咖啡滋味的芸芸眾生。
店門被打開的鈴鐺聲響起,回到吧檯後的老闆開口說:
「咖啡沒被妳喝完吧,還夠我做生意嗎?」
「我喝到膀胱都快炸了。」小咪笑著這樣說。
老闆挑了款豆子,秤了重量丟進磨豆機去,按了開關後,機器慢慢運轉將槽裡的豆子逐漸輾碎。過沒多久老闆沖好一壺咖啡,他搖了搖手中的壺,然後倒出咖啡在一個小杯子裡放在小咪面前。
「謝謝妳!」老闆說。
「又招待我喝咖啡?」
「誰說?前面那杯要算錢。」老闆笑著這樣回應道,他留意到小咪原本的杯子已經見到底了。
接著老闆又倒了一小杯,他走到座位區角落一名男士桌邊放下杯子。
「這杯招待,試試看。」
這時間剛過晚餐時段沒多久,咖啡館裡人不多,除了吧檯邊小咪與老闆已經聊了一陣子外,就只有角落這桌有個男子坐著。他的杯子也已經空了,不過看來他並不急著走。老闆順便將桌面的空杯子收走回到吧檯。
「這杯咖啡好甜呀。」老闆在洗杯子時聽見小咪這樣說。
「當然,巴拿馬的紅藝妓。」
「請我喝那麼好。」
「招待不能小氣呀。」
「謝謝老闆。不過我不能再聊了,買單。」
「今天剛好一百。」
就見小咪將一張百元鈔放在櫃台上,然後又在櫃檯端的一個鐵罐子塞進幾張鈔票。老闆趕緊伸手進罐子抓出那幾張紅鈔,他抽出一張百元丟回罐子,接著將剩下幾張鈔票遞回給小咪。
「謝謝!別那麼大方。」
「我去做生意了。」
小咪接過鈔票同時這樣說。她笑得有些滄桑,稍顯疲憊地對咖啡店老闆點點頭,隨後轉身推開咖啡館的門。高跟鞋像是長出意識操控著少了靈魂的軀殼似的,驅使小咪的修長雙腿扭動出婀娜體態,很快她便隱沒在黑暗當中。
小咪離開沒多久,角落座位那個男子拿著喝完的空杯來到吧檯邊坐下。
「剛剛這個再來一杯。」男子晃了晃手中的空杯表示。
「好的。」老闆點點頭回應。
看著老闆在準備沖咖啡,男子攀談道:
「沒想到『小姐』給小費還挺大方的嘛。」
「那不是小費。」老闆說著,指了指罐子旁一張站立的牌子,上面寫著兩行字:咖啡甜點照定價,談心聊天請隨喜。
「你跟客人打屁要收費?」男子有些驚訝的問。
老闆將一小盅研磨好的咖啡粉拿到男子面前讓他品聞,同時他接話說:
「你看我店開在這裡也能知道常會有些什麼客人,她們有很多苦水,聽聽她們說話跟她們聊聊,收點費用是對她們尊嚴的尊重。」
老闆一邊說著一邊開始注水沖咖啡。
「那我跟你說說話也要付費嗎?」
「請隨喜。」咖啡館老闆笑著回答。
男子點點頭,一副理解的神情。這時沖好的咖啡正好放在他面前。他聞了聞,啜飲了一口咖啡後,將杯子放回桌上時問道:
「我剛剛聽那個小姐跟你聊到什麼貨……還有金山什麼的。」
男子將「貨」字的尾音拉長,同時雙眼直直瞅著咖啡店老闆瞧。
「我想你是聽錯了。」老闆維持著笑臉說。
「我知道我知道,你跟她說你不知道,說她跟你說這些會害你惹上麻煩。你還勸了那小姐一番要她少碰那些東西,我都有聽到,你別緊張。」
男子這樣說,顯然是不接受老闆的否認。
「道德上,我不能透露客人跟我聊天的內容,更不能去說客人的隱私。」老闆客氣的這樣說著。
「呦……你把自己當成什麼了?」
「就是個陪客人聊天的咖啡師。」
男子又啜飲了兩口咖啡,然後從皮夾裡翻出一張證件放在吧檯上。咖啡館老闆探身看了看,那是張刑警證。
「吳警官?中午警察不是都問過了?」老闆收起笑臉這樣說。
「中午那是例行詢問,我是來查案。」吳警官邊收證件同時這樣表示。
「我什麼都不知道。」
「這個人你一定知道,陳晉三,綽號:金山,你見過吧?」
「社區里的地痞,見過。」
「今天早上在社區角落被人發現他被絞殺的屍體,對於他的死,你有沒有什麼想說的?」
「那種癟三兔崽子不會來我這種店裡喝咖啡,最多就是去路口轉角便利超商喝馬尿。我不知道他的事,沒有什麼想說的。」
「看來你對他很有意見。你說他不會來你店裡喝咖啡,可是有人曾經看過他進你店裡,有沒有見過他常跟什麼人來往?」
「不記得,我跟他沒話說,沒什麼印象。」
「對於他的死,你真的沒有什麼想說的?」
「不認識的人,管他去死?」
「那大樓裡發生了凶殺命案,這你有什麼看法?」
「看法嗎?……算算我來這裡開店快五年,一直都有毒蟲想拿些要人命的東西來榨乾這裡的小姐,她們已經夠可憐了。你們不好好管管那些癟三讓她們少受點毒害,一個藥頭的死反而那麼關心?這算什麼?這就是我的看法。」
「兩三年來這附近的藥頭死了好幾個,死因都是絞殺。」
「這不是挺好的嗎?這些混蛋罪有應得。而且這些藥頭都牽扯到利益恩怨,會被殺也不奇怪。」
「也是啦!這種社會害蟲少了幾個是也很好,但私刑正義是不被允許的,我的職責還是得調查,這是我的工作。」
「只是少了藥頭又有什麼用?根本源頭不解決,馬上又會有新的垃圾吸血鬼補上他們的位子,繼續傷害外面那些人。解決這樣的循環,不也應該是你們的工作嗎?」
面對店老闆的質問,吳警官只是笑了笑,他問道:
「今天兩杯多少錢?」
「360,後面那杯紅藝妓價格高一點。」
吳警官放了一張千元鈔票在吧檯上,店老闆拿了張500元及一張100元的紙鈔,再將四個10元硬幣疊上去找給他。吳警官收了找錢點點頭就要轉身。就在這時店老闆將那個鐵罐子拿到吳警官面前看著他。
吳警官微微一笑,順手將四個10元硬幣丟進罐子裡,接著將那張500元紙鈔也投了進去。他用手指敲敲吧檯上站立的那塊板子說:
「你別火氣那麼大,我們可以合作愉快的,我想你會有很多消息。」
「來向我打探這些我不知道的事,還不如在這社區裡多裝些監視器、多裝些燈。你看看整棟大樓、梯間、走道暗得跟什麼一樣,小姐、住戶的安全完全沒個保障。」
對於店老闆的抱怨,吳警官不置可否。收好那張百元鈔票後,他只是放了張名片在吧檯上,接著轉身就推門離開了咖啡館。
看著吳警官離去的身影,咖啡館老闆想起了大約4年前的往事。那天晚上店裡沒有多少客人,一名小姐走進店裡點了杯熱美式後便在吧檯邊坐了下來。老闆開始沖著咖啡,沒多久就為那名小姐做好了杯熱美式放在她面前。這時他發現那名小姐正低頭啜泣著。
店老闆有些尷尬地轉過了身當作沒看到,默默做著手邊的工作。過了片刻見女子依然在流淚,他走到女子身前小聲說:
「怎麼了?心情不好?要不要說來聽聽。」
「沒關係,這我自己的事。」那名小姐雖然這樣說,然而她越哭越傷心,眼前的咖啡一口都沒喝。
「有什麼難過的事說來聽聽,就算我幫不上忙,但說出來妳心情也許會好一點。」
「沒關係,我不需要同情。」
老闆一聽女子這麼說,尷尬之餘還來了氣。自己出於關心,卻被人小看了自己的心意,當關懷的詢問不過是廉價的同情。
「那要不然我賣,妳付錢讓我聽妳訴苦,只要有錢我也可以陪妳聊聊。」
聽老闆這樣說,那女子瞪大汪汪淚眼看著店老闆,同時也停止了哭泣。
「你這不過只是想賺我的錢。」
「對!誰不想賺錢?這年頭什麼都要錢,聽人訴苦陪人聊天也要,天經地義。」說完老闆在吧檯底下找到一個鐵罐,他將鐵罐放在女子面前。
「多少錢妳隨喜。」
「聊完我看心情再給,我……我賺錢很辛苦。」
「行。」
店老闆說著,將鐵罐子挪到吧檯的一端。看女子的妝容穿著,他也知道女子就是在大樓社區裡攬客的女郎。
女子開始娓娓道來,原來是她一位同樣在這社區討生活的好姊妹死了,死因是社區裡的地痞藥頭用軟硬兼施的手段誘使她施打毒品,再賣毒品給她這個姊妹,待她這姊妹成癮後藉此榨乾她的一切,最後連命都沒了。
聽完女子的故事後,咖啡館老闆果然覺得無力幫她。但他還是努力說了些安慰的話語,並且告誡那個女子,有些東西絕對碰不得,毒跟賭都是。
「嗯,說出來心情好多了,謝謝!」
女子說著,從皮包裡拿出幾張小鈔伸手放進鐵罐子。老闆趕緊將鐵罐裡的幾張鈔票抓了出來,他抽出一張百元鈔扔回鐵罐裡,將剩下的幾張鈔票遞回給女子,同時他說道:
「不用客氣,別那麼大方。但這杯咖啡還是要算錢。」
女子笑了笑,喝完咖啡後她結帳離開了這家小店。幾個月後咖啡店老闆再見到這名女子時,原本印象中雖有些滄桑,但還不失俏麗的她竟然變得非常消瘦憔悴。在老闆的質問下得知,女子最終還是沾染了絕對碰不得的東西。再過一陣子後,店老闆就間接得知女子已經輕生過世的消息。
開門響起的鈴鐺聲將店老闆的思緒拉回到現實。他一邊招呼著進門的客人遞送咖啡豆單,一邊將吧檯上吳警官的名片收拾起,然而順手他便將名片丟進了垃圾桶裡。
時間匆匆過了快要半年,這晚咖啡館照樣在晚上9點鐘打烊。熄燈前,老闆援例在騎樓柱子角落的食盆裡倒滿新鮮貓飼料,並為附近的浪貓們在水盆裡換了乾淨的飲水。離開咖啡館時店老闆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褲,隨後便往市區較熱鬧的區域走去。簡單吃喝後,他經由另一條路線回到那棟終日被陰寒壟罩的大樓。暗夜裡的大樓在靜謐之中,仍可見許多豐纖多姿的儷影在微微幽光與昏暝交錯裡活動。偶爾能看到幾個或單獨、或結伴的男性穿梭其中與陰暗裡的剪影交談,有個金髮小夥子便是其中一個。
金髮小夥子熟門熟路的幾乎穿梭過整個大樓的外圍騎樓,以及建築內部的穿弄迴廊。大樓裡,在他走進了偏僻陰影經過一個樓梯口時,從深沉的烏暗中,突然伸出提著索命黑繩的一雙手,無聲地將他拉進了渾稠幽冥……
咖啡館老闆回到店裡已經過了午夜,他將肩頭的單肩包卸下放在牆角,接著他脫下一身黑色衣物丟進洗衣機裡,放進清潔膠囊後,設定了洗脫烘的行程讓機器開始運轉。然後他便進入浴室洗澡。
洗完澡後換上輕便的居家服。拾起牆角的單肩包,店老闆從包裡挖出了兩包較大規格的塑膠夾鏈袋,以及許多小規格的散裝小包夾鏈袋,另外還有著一疊大小鈔票。他將鈔票丟進抽屜,然後戴上口罩,將夾鏈袋裡面的粉末全部倒進一個塑膠盆中,加一加竟然還不少。接著他拿出電子磅秤就是一陣忙碌。
兩個多小時後,他將洗衣機裡烘好的衣服取出,連同肩包、兩只尼龍戰術手套、一雙軟布鞋等多項雜物全部裝進一個塑膠袋裡,接著再塞進一個垃圾袋後便將之密封嚴實。這其中還包括一堆有大有小沾著白色粉末的塑膠夾鏈袋,以及一條堅韌的黑色尼龍繩索。
忙完這些,店老闆拿了條抹布將稍早放置肩包的牆角及桌面擦拭乾淨,並且拿出拖把將店裡再次拖過兩遍地。接著他坐在書桌前打開筆電,叫出瀏覽器後,在好幾個身分當中挑選了「蛋糕師」。隨後經由名為「onion」的路由系統連上一個交易暗網,於暗網中他發出一篇新貼文:
「雙喜牌白咖啡新到貨,這批很純口碑保證。接受乙太幣和狗狗幣支付,內行的人請……」
(故事結束)
這個小故事的靈感來自位於我在台中常經過的一棟大樓,偶爾我會進去晃晃。這棟樓建築量體龐大,自己就佔據了一整個街廓,始建於1962年代,已經相當老舊了。大樓裡的樣貌就如我故事中所描述,晦鬱龐雜,從一大早到深夜都有小姐在攬客。不過夜晚的大樓裡並不像故事中描述的那樣陰暗,主要的走道裡燈光還是相當明亮。裡頭的住民跟我們一樣都是尋常人,也都很良善,社區裡的浪貓被照顧得很好。
大樓西面有家咖啡館,原本是早期便已存在的診所,現今變更使用,雖保留診所的風貌,但變成前半部賣咖啡,後半部是理髮店,理髮店的部分面對社區裡的迴廊還有個門面。咖啡館與理髮店是相通的,相當有意思,不過目前為止我還沒喝過這家店裡的咖啡。這棟大樓社區與這家咖啡館,可說就是這篇作品的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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