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冷雙腳一落地,木板發出沉悶一聲,氣流驟動,似有寒意滲入屋內。
她的目光冷峻,無視房中昏暗,只直視那名採花賊——那雙手仍半懸於空中,像是準備再次施為。
「妳是什麼人?」對方眯起眼睛,語氣雖輕,卻夾著一絲不屑與試探。阿冷未答。她手中短木劍向前一沉,步伐微轉,猶如林中狼群初現蹤影,無聲卻迫人心魄。
採花賊斜睨著她上下打量,那雙眼從她的衣襬滑至她的手臂,再至雙劍,最後落回她那雙冷得沒有一絲情緒的眼。
那裡沒有害怕,沒有驚慌,只有……凝定。
「不怕死的小丫頭……」
話未說完,阿冷已出手。
短劍為引,劃破房內沉凝空氣,直刺對方腰側空門。
對方雖意外,但反應極快,身形一偏,掌肘橫擋,彷彿早已習慣夜中殺機。
嘭!
劍身與手肘碰撞之處發出一聲沉響,力道從木劍傳回,震得她指骨微麻。
但她不退,反而借力旋身,長木劍自後繞前,劈向對方肩頭。
採花賊冷哼一聲,手腕翻轉,以掌為刀,猛斬而下。
兩人掌劍交錯,數招之間如電光火石,一擊未中即換式,掌風拂動簾幔飛揚,簪花跌落,衣角揚起,窗外月光灑下,將兩人身影映成重重殘影。
採花賊漸漸收起戲謔之意,臉色轉為凝重。
他本以為這小丫頭只是個初出茅廬的護院,沒想到劍路雖不名門,卻一招一式皆求真實——毫無虛勢,直指要害。
阿冷此刻已不再思考,只讓身體前傾,雙足換位如踏水無痕,雙手劍勢如風掠枝頭,將心中那團怒意與寒意,一點點轉化為力量。
雲雀在床邊不敢吭聲,只見兩人激戰如影隨形,屋內橫樑之下已無可藏身之地。
她強忍恐懼,緊握阮姑娘的手,眼神中既是驚懼也是震撼——那是她從未見過的阿冷。
而阿冷的目光,始終未曾離開那個男子的喉口與指尖。
採花賊咧嘴一笑,手掌一揚,銀芒再現,數道極細的針狀暗器,悄無聲息地飛向阿冷咽喉與雙目。
阿冷未動,似早已預判。
她踏出一步,身形微斜,木劍交錯在胸前,「鏘」的一聲脆響,長劍磕飛兩針,短劍旋身劃開餘勢,身子已一個側翻避至床前。
她不等敵人回應,雙足一蹬,整個人貼地滑行如箭,木劍由下而上斜斬向對方腰腹。
採花賊吃了一驚,未料這丫環出手竟毫無遲疑,動作更非市井蠻鬥。
他急退半步,單掌橫架,想要拍開那根破木劍,哪知木劍不僅招式奇異,力道更重得離譜。
「砰」一聲,他手臂隱隱作痛,身子踉蹌,退了兩步才穩住。
阿冷站起,雙劍低垂,並未趁勢追擊,只定定望著對方,神情無喜無怒。
她踏出第二步,長劍直指敵胸,短劍翻腕撩向手臂關節,步伐仍不快,卻像無聲的壓力逼近。
採花賊這次不再輕視,臉上的輕浮笑意淡去,雙掌齊出,一陰一陽,左右開弓。
掌風鼓動,竟隱隱帶起屋內燭火晃動。
兩人瞬間交手三招,木劍擊掌、袖影掠劍,破舊的屋內塵灰激起,桌椅震響,雲雀瑟縮著不敢出聲,阮琬則緊緊咬牙,雙手抱膝,不讓自己發出一絲哭泣。
採花賊冷笑:「妳個小婢,竟敢與爺爺玩命?」
阿冷未答,雙劍交叉一擺,身形如織影,在搖曳燈火與飛灰之間,再次衝向他。
屋中燈光昏黃,窗扇破開的縫隙灌進冷風,擺盪著牆角的幔帳。木地板上兩道身影交錯如電,長短雙劍如影隨形,與對手的拳掌寸寸交鋒。
阿冷的攻勢迅猛,起手極快,卻不求重創,只求牽制對方的視線與節奏;她出劍時雙眼冷靜觀察,視線自對方足尖一路掃至指節,捕捉呼吸起伏、肩背傾斜、掌脈收縮的細微變化,心中預判對方的動作。
但幾次交鋒下來,阿冷已察覺一絲不對勁。
這人躲得太快了——不只是反應快,而是對她的出手仿若早有準備,總在她劍尖將至的前一瞬完成閃避,甚至能反用她的重心錯位進行反擊。
她一劍挑出,被對方以身軀微側卸去;她轉腕換招,對方卻早已側身預判、閃至她的空門。
那種速度,像極了她自己。
她瞬間明白,對方也擁有與她相似的觀察與預判之能。
心頭浮現一絲警兆,她猛然收招後退,拉開距離。
對方亦不緊逼,只是嘴角一勾,挑釁意味濃厚。
兩人目光交會,殺意在空氣中竄動。
阿冷深吸一口氣,身形略沉。
既然比的是預判,那就試試誰更快、誰更準。
下一刻,她主動出擊,腳下步法一變,不再直來直往,而是以虛為實,變化飄忽,長劍引敵注意,短劍則藏在側肋之下,似有若無。
採花賊依然如先前一般,迎擊時鎖定她的肩膀與腕脈,卻在她突然轉腕回身之際,瞬間落入節奏之外。
這一次,阿冷故意虛晃出手,讓對方誤判路線,再藉轉身落步之勢,繞至他身側。
兩人招式如旋風互繞,一近一遠、一虛一實,互為鏡像。
就在連番交手之中,阿冷忽地縮步,避開對方一記拍來的掌風,順勢滑步橫移,巧妙地切入阮琬與採花賊之間,將自己置於二人之中。
她的呼吸微喘,身形穩定,雙劍斜橫,一前一後擋開。
那是一個明顯的防禦姿態,卻同時也如她在無聲中對採花賊宣示:這條路,到我為止。
採花賊一怔,隨即察覺被玩弄,一張臉頓時扭曲。
「你在戲我?」他低聲咬牙,語氣中帶著暴戾的怒火。
阿冷沒有回答,只是平靜地看著他,腳步卻再度一轉,輕巧如燕地從側面滑入。
就在對方撲身而上、雙掌強行破位的瞬間,她足尖一點床角,身形低伏後旋,一腳自下而上猛然掃出。
砰!
那一腳正中對方胸口,角度刁鑽,力道十足。
採花賊被這記突如其來的旋踢踹得倒飛而出,整個人撞開殘破的門板,跌落至院中石板地上,滾出數尺遠,衣角被風卷起,在夜色中翻飛。
阿冷沒有追擊,只靜靜地站在門內,長短雙劍在燈火之下泛著微光,像兩道沉默的鴉羽,護住屋中驚魂未定的少女與夜色將盡的希望。
室內一片死寂,只餘燈火微顫與窗紙外遠處的戰鬥聲響。
阮琬仍站在床側,雙手緊抓衣角,指節泛白,眼神驚懼未退。
她看著那道立在門口、背影筆挺的身影,忍不住顫聲問道:
「……阿冷?」
聲音細如蚊蚋,卻帶著一絲幾近破碎的希望。
那身影微微側首,並未回頭,只是淡聲應道:
「是。」
阿冷的眼神仍牢牢鎖定在院中的那人——採花賊倒伏在地,肋骨被重擊後正努力吸氣,但那種短暫的缺氧與劇痛,讓他一時難以起身。
她的聲音雖輕,卻帶著從未有過的決絕與清明,像一道安定人心的結界,將風雪與黑夜隔於身後。
她轉向雲雀,看著那張蒼白卻強撐冷靜的小臉,低聲說:
「我會保護妳們的。」
語畢,她深吸一口氣,腳步後撤半步,壓低身形,雙腿略屈,像一張蓄滿力道的弓。
下一刻,她足尖一點,整個人如夜燕破風,從破窗處一躍而出。
夜風掠過她的髮梢,衣袂翻飛,長短雙劍交錯如翼,在月下閃出一道寒光。
她的身影筆直落下,落點正對那尚未起身的黑影。
月光終於撥開雲層,灑落一地寒光。
那一瞬,阿冷立於瓦礫與陰影交錯的院中,身形筆直如削,雙手持劍,衣襬隨風微揚。
她的臉頰略沾塵土,眼神卻清明如水,唇角緊抿,氣息如山靜如林。
短劍橫胸,長劍斜下,兩柄木劍在夜色中泛著不對稱的冷光,如出鞘之鋒,又似將軍上陣時所佩雙刃。
此刻的她,不再是灶房中默默行事的丫鬟,也不再是小心翼翼藏於人群後方的影子。
她是阻敵於門前的守將,是這片黑夜中唯一站得筆直、目光不退的守護者。
即便無內力加持、無名師指點,她仍以身作盾、直面強敵——宛若孤軍,卻不孤勇。
院中,採花賊喘著粗氣撐起身來,目光驚詫、陰狠,又帶著難以置信的狼狽。
他從未想過,會在一名府中小丫頭手下吃這麼大的虧。
肋骨傳來刺痛,他臉色發白,眼神卻更狠了些,唇邊浮起一抹譏誚的冷笑。
「妳……倒真是個好玩的東西,藏得夠深啊……」
阿冷未應聲,雙腳微挪,步伐如水中幽影,悄然移動。
她心神空明,腦中無雜念,唯有對手的位置、呼吸的頻率、手指細微的顫動……那些,她都一一收入眼底。
她已看穿,對方雖氣機強橫、招式狠辣,卻非那種深厚武學底蘊之人。
他的快,是因為能預判。
他的狠,是因為習慣主動。
阿冷壓低身形,一個橫閃,木劍挾風刺出。
採花賊笑聲乍止,瞬間後撤,右臂一擋,同時反身橫掃。
阿冷並未與之硬碰,而是順勢卸力,短劍刺向對方左肋——又快又狠。
兩人如同鏡像般你來我往,一人攻勢詭異陰狠,一人步伐如影隨形。
數招過後,採花賊臉色漸沉。
他原以為那丫頭是靠運氣佔了先機,沒想到對方竟能幾次先他一步察覺攻勢轉折,甚至在他起意的一瞬就做出應對。
這種直覺……這種感知……
他咬牙低罵:「妳……也能看穿我?」
阿冷心中泛起一股莫名的意氣之感。
這人是很好的試刀石。
她忽地加快步伐,步點更碎、更飄,招式不再依從慣性,而是刻意打亂節奏,每一劍看似無章,實則全為破除對方預判而來。
採花賊見狀,心中一凜。
兩人身影交錯、腳步如舞、劍影與掌風並起。
阿冷短劍突進,試探虛實,長劍隨後而至,逼得對方連退數步。
她未給喘息機會,側身一旋,長劍橫掃逼開對手視線,腳下一沉,猛然一記側踢,踢中他剛愈合的傷處。
砰!
一聲悶響,採花賊悶哼一聲,被生生踹出三丈遠,撞上石桌邊角,跌進院中枯葉與瓦礫之間。
夜風驟停。
阿冷站於院門口,月光再次灑下,她那雙眼清明如水,殺意已收,護意猶存。
身後,是燈光微亮的房室,是顫抖卻堅定不退的阮琬與雲雀。
她一步不讓,如將軍守關。
採花賊從瓦礫中撐起身來,臉色陰沉如鐵,嘴角滲著一絲血跡。
他舔了舔嘴角,將那股腥甜嚥下,眼中不再是玩味與輕佻,而是一種被揭破、被逼至絕境的狠意,他喘著粗氣,雙掌微張,指間隱隱顫動,彷彿在尋找另一種節奏。
月光下,他悄然從袖口捻出一枚如豆大小的灰白粉囊,趁著說話間藏入指縫,隨一個看似無意的拂袖動作,將其擲向腳邊,悄聲捻破。
無色、無味。
如先前那般,那縷致幻的迷香隨風而散,開始悄無聲息地往阿冷周遭擴散。
這是他屢試不爽的陰招。方才能制服兩名女影衛,靠的便是這種潛伏於空氣中的毒粉——輕微則四肢無力,重則氣血翻湧、筋脈鬆散。
只要阿冷中招,哪怕只是頭暈一瞬,他就能掌控戰局。
他彎腰,假意揉肩,實則默默調整氣息,蓄力於掌中。
當他再次抬頭時,面色冷峻,宛如一頭被激怒的猛獸。
「妳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能逼我動真格的,也算妳有本事。」
話音未落,他身形一震,猛地竄出。
腳下如踏連珠,掌風狂嘯,掌影密如風雨,幾乎封住了阿冷所有退路。
他不再試圖掌控節奏,也不再藏拙,而是展現出那副粗野背後真正可怖的殺伐之技。
阿冷心頭一凜。
她集中意識,將注意力拉回到對手的肩膀、腳踝、腰脊每一寸細節上。
下一招,是左掌虛晃、右肘擊頸——
她預判成功,身形一滑,貼地避開。
長劍撩起,化為橫掃,對準他肋下破綻。
對方一驚,翻身躲過。
「妳竟……連我這步也看得出來!」
他幾乎是驚怒交加,猛然一掌劈來,帶著全力狠勁,直襲阿冷面門。
這一掌速度遠勝以往,氣勁竟帶起了衣角獵獵作響的震波。
阿冷不躲。
她雙劍交錯,反架於前,硬擋這一掌!
「啪!」
雙劍與掌勁對撞,短劍震飛,長劍發出一聲低鳴般的折響。
她身形後仰,借力卸勁,一個翻身落地,額角滲出冷汗,氣息微亂。
但她沒有退。
她站得更穩了。
眼神,也比剛才更加銳利。
她的目光不再只是觀察對手動作,而是「搶先」——一種奪節奏、奪意識的侵入式讀法。
不是虛晃,不是試探,而是真正帶著「我知道你要怎麼動」的斷招之劍!
她劍尖逼近的一瞬,對方還未出手,她便已率先封住他的軌跡。
是預判,是主動,是——
破局。
劍光如驟雨,腳步若浮雲,阿冷的身影在月光中游走無聲,如影隨形,逼得採花賊步步退後,臉色再度蒼白。
他突然發現——
那毒,還沒生效。
他知道那玩意的效用,也知道從捻破到發揮效力,大約只需五十息。
「妳……閉氣了?」
他低聲咆哮,臉色陰冷至極。
這丫頭不對勁。
採花賊邊退邊咬牙,雙眼牢牢盯住那身形輕巧、步伐卻如銅牆鐵壁般寸步不讓的少女,心頭的怒意與驚疑像風一樣,越燒越烈。
他混跡江湖多年,靠的不是拳頭硬,不是毒物強,而是眼光。
他自詡為識人、料敵的高手,這一身本事不是靠門派傳授,而是靠一次次被追殺、一次次在刀口舔血中練出來的。
從北地小鎮到南方大城,從商道邊陲到府城內宅,他「行事」無數,每次都能在捕快設伏之前掐準時機脫身;那些自詡正派的少年英雄、宅院裡的護衛、甚至是大門派的巡山弟子,哪一個不是被他耍得團團轉,最後只能望著他遁入夜色,恨得咬牙切齒?
他最擅長的,便是觀人出手、辨心定形。
誰將先動?誰虛晃?誰在試探?他總能在一出手前半息,抓到對方氣息的破綻。
這是他的底牌。
但今日,卻被一個連門派都未聽過的小丫頭,逼得節節敗退。
一次、兩次、三次——他的假動作,她不吃;他的殺招,她預擋。
她彷彿也在觀他,甚至在搶先於他出招之前,封死他的每一條路。
他第一次生出一種被「看穿」的感覺,像是自己裸身立在對方面前,所有心思、手勢、腳尖一動的徵兆,全在她的掌握之中。
這種感覺,令他背脊發冷。
但更令他膽寒的,是另一個念頭。
從他下藥開打到現在……他心中暗暗盤算,這一場交手,少說也過了半刻鐘。
半刻鐘——對一場近身戰來說,已經是一場消耗不小的拉鋸。
不對。
她……是什麼時候開始閉氣的?
這念頭一冒出來,冷汗就從他後頸一路竄下背脊。
兩刻鐘。
從那丫頭出現到現在。
他又驚又怒,甚至感到一絲難以啟齒的羞辱——他引以為傲的直覺與觀人之眼,在這丫頭面前,竟像個笑話。
「妳到底是什麼人……?」
他喉頭低吼一聲,嗓音沙啞,像一頭困獸的最後怒嗥。
可她沒有回話,只是再次舉劍,腳步穩定地向前逼近,彷彿她的呼吸從未中斷,彷彿她根本不是凡人。
這一刻,他終於感受到,那種獵人變成獵物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