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霧氣未散,山林靜得出奇。
枝頭偶有露水滴落,聲響清脆,在沉寂裡格外分明。
李溯背著藥囊,腳步略快,時不時回頭確認殷知微是否跟上。她今日換了身素衣,把髮簡單束起,目光沉穩,與昨日診治時無異,卻也與初醒時判若兩人。
「蓮姨有說什麼時候回來嗎?」她有些喘,但她記得自己體力似乎沒這麼差,為什麼會有自己體力是好的記憶,她也不曉得。
李溯看著有些氣喘吁吁的殷知微,隨意地找了塊大石坐了下來:「她前幾日是交代這兩天會回,但也有可能有事情耽擱,先休息一下吧。」
「妳說……那果子真的有毒嗎?」李溯想了想問道。
「還不確定。」她看向遠山,「若真是溪邊野生的,或許是種誤食,...................但若是有人特意引小孩去……」
她話沒說完,但語意已足夠明顯。
李溯握緊了自己的草藥袋:「那得快點查出來,要不然還會有別人出事。」
兩人稍作歇息後再度啟程,沿著蜿蜒山徑往後山而行。這條小路原本不在村人日常行走的範圍內,道旁灌木叢生,枝葉交錯,幾乎將路口掩去,只在一處被風吹斷的枯枝間,隱約露出一小截通往林內的空隙。
若非仔細觀察,難以發現那片被踢開的草葉、被踩平的土石,還有些許孩童腳印,深深淺淺地壓在濕潤泥土上。似乎有人曾從這裡穿過,雜亂卻帶著雀躍的節奏。
「看樣子,他們就是從這邊進去的。」殷知微蹲下,指尖掠過一塊仍帶濕氣的石頭,拇指沾到微微的紅泥。
李溯點頭,挑起叢中一根斷裂的嫩枝:「應該是這幾日才被走開的……這段路雖不顯眼,但小孩們要是聽說這裡有果子,難免會起好奇心。」
林中霧氣漸重,小路像是被刻意藏進山林的縫隙裡,兩側長滿藤蔓與野薑花,白色花瓣上還凝著露水,在迷霧中微微泛光。
這種路,對大人來說可能毫不起眼,但對孩子而言,卻是通往祕境的邀請。
殷知微望著那條幽暗曲折的小徑,輕聲嘆了口氣。
她指向不遠處攀附在石壁與灌木間的藤蔓,語氣平靜:「這裡長了幾株野生紫珠,果子熟透時紫得發亮,酸甜濃郁,小孩子多半會直接摘來吃。」
她走上前,撥開層層枝葉,在斑駁綠蔭下找到了幾串垂掛的果實。她伸手摘下一顆,湊近鼻尖輕嗅——香氣濃烈甜膩,帶著一絲令人垂涎的果酸味,與她記憶中的紫珠幾乎無異。
然而,當她指腹輕揉果子蒂頭處,再低頭細看那斷枝間緩緩滲出的黏液時,眉頭卻悄然蹙起,指腹碰到汁液的地方似乎有些刺痛。
「……似乎不止果實有毒,連枝莖的汁液也異常刺激。」
她直起身,目光在四周流轉。這條小徑雖隱蔽,卻不難攀行,灌木層間有被頻繁踐踏過的痕跡,顯然曾有人刻意清理過。遠處幾叢藤蔓生得雜亂,交錯之中竟有兩種略有差異的果實共生——一部分偏紫紅,皮澤柔潤;一部分則色澤濃豔過頭,果皮緊繃而異常光滑。
殷知微緩步靠近,一手撫過正常的紫珠,一手取下一顆看似熟透卻異常艷亮的果實,細細端詳。
「……這不像是自然雜生的藤蔓。」她低聲道。
李溯聞言挑眉:「怎麼說?」
「真正的紫珠多生於林邊潮地,不會攀得這麼密集,也不會和另一種果蔓纏生得這麼巧。」她指了指果蒂:「這顆果的花柄結構也有異,形狀更近於某種外來藤本。」
她沉默片刻,語氣一沉:「這裡,很可能被人刻意種植過。」
她掃視四周,腳下的泥土有翻動過的痕跡,且集中於毒果一帶,而真正的紫珠反倒散落在邊緣;若不細看,還真容易被誤導,以為全是同一種無害的果子。
她垂眸望著掌中的果實,指尖的感觸還殘留著一絲微黏的刺澀,「……這種毒並不會立刻致命,但足以讓人長時間高熱不醒,若食用量再高些,會損及腦識與脈絡,屆時意識不清時,就會危及性命了,看來,是特意選過的。」
李溯聞言怔了怔,蹲身細看那株藤蔓,眉頭亦緊鎖:「會是誰刻意種毒果在這裡……?目的是什麼?萬一自己人誤食了……」
殷知微摘下一把毒果,隨手在袖口擦了擦,竟毫不猶豫地放入口中細細咀嚼。
李溯大驚,伸手欲阻,卻已來不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將果肉嚥下,臉上浮現難以置信的神色。
「妳瘋了嗎!」他低聲斥道,聲音因壓抑而發顫,「那果子是有毒的!」
殷知微微蹙眉,閉目片刻,指尖輕抵唇角,彷彿在細細分辨餘韻。
「入口清甜,尾韻苦澀中帶一絲辛涼,後勁黏喉,舌根泛麻。」她輕聲道,語氣沉靜得幾乎不像是方才嚥下毒物之人,「應是混合了斷熱藤與渾腦花的特性。一開始果香與口感幾可亂真,這樣的果子,小孩怎麼可能察覺異狀,只會覺得好吃,甚至還會帶朋友來。」
「妳身子還好嗎?沒有必要親自試毒吧……」李溯緊張地瞪著她,手指甚至有些顫抖。
她抬眸看他一眼,再丟了幾顆進嘴裡,聲音低柔卻不容質疑:「不試過,我怎麼知道怎麼解毒?這劑量對我來說不會有事,還撐得住。」
她話音落下後微頓,她怎麼知道毒對自己不會造成影響?
片刻後,一陣反胃感猛然湧上,她蹙起眉心,胸口微悶,額角沁出一層冷汗。她緩緩坐下,從腰間取出藥囊,倒出一撮細末含入口中,強行壓下身體的不適,動作流暢得令人心驚——就像她早已做過無數次。
她從包中取出墨條與折紙,在膝上鋪展,大致上書寫了下毒果的名稱、徵狀還有解毒的藥材。
村中三童誤食後山果實,皆高熱不退、神識模糊、四肢躁擾。脈滑數而虛,舌紅少津,咽腫腹脹,為中毒象也。
果狀似紫珠,然色澤過艷、果皮緊澀,枝液微黏,香甜中帶腥氣,與正品有別。入口初甜如蜜,後轉苦澀,舌根泛麻,喉間辛涼,與紫珠味有異。
辨為外來毒藤所結,性寒耗氣,久服可傷腦識,過量則危及性命。
方用金銀花三錢、連翹三錢、薄荷一錢五分、赤小豆四錢,水煎溫服,一日兩次。餘渣濕敷額首,助退熱。
她停筆片刻,望著紙上的字句,眼中浮現片刻迷茫。這筆法,這措辭……怎麼如此熟悉?
但這念頭只轉瞬即逝,她甩了甩頭,將紙遞給李溯。
「你去幫我找這些藥材,我在這邊把剩下的藤蔓剪幾段下來,帶回去研究。」
李溯接過了紙,點了點頭,將她扶起:「你在這待一下,我去前面的赤峯寨看看狀況。」
殷知微應了一聲,目送李溯穿過草叢往前走去,腳步雖快,卻刻意壓低了聲響,顯然也對這片區域多了幾分戒心。
她轉回身,蹲下身細細檢查藤蔓交錯處的根部,發現部分土層略顯鬆動,顯是近日才翻動過的痕跡。她小心撥開幾根乾枝,果然見到幾根細長藤苗呈一字排開的植種方式,並非常見的野生雜生模樣。
「……果然是刻意被種在這的。」
她輕聲呢喃,取出小刀,割下幾段毒藤與果實,小心包入布巾,連同枝葉與果皮一併帶上,眉宇間已有幾分凝重。
遠山雲層漸厚,林中霧氣又深了些。她站起身,拍了拍膝上的泥土,望著李溯消失的方向,總覺得……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