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夢見自己行走在一片焦黑的土地上,天色灰沉,風裡夾著炭火與藥草的氣息。
遠處有人在低聲喚她,聲音模糊,卻執拗得讓人無法忽視。
「微微,不要。」
聲音落下的瞬間,火光猛然竄起,將一張模糊的面容映得通紅。她驚慌地伸手,卻只抓住一把灰燼。
殷知微猛地睜開眼,額頭沁著一層冷汗。窗外天色微亮,紙窗泛出薄白光暈。
她怔怔地坐了一會兒,胸口那道刺痛似乎又隱隱抽動了一下,像是記憶的餘燼,仍在悄悄灼燒著什麼。
已經是來到這裡的第五日了。
日子過得出奇地靜。
蓮姨每日帶她熟悉藥草與村人,還會講些村裡的閒話;她只知道自己約莫十六七歲,來歷卻一片空白,唯獨對藥性了然於心,辨草論性幾乎不假思索。
她也不再多問自己是誰,彷彿只要專心熬一鍋湯、曬一籃藥,就能將心底那些不安暫時壓住。
但那場夢,還在腦中縈繞不去。
她記不清那是誰的聲音,也不明白「他」是誰。只是胸口有些悶,像是被無形之物細細繫住,勒得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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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柳家有幾個小孩發熱不省人事了。」
這幾日相處下來,她才發現蓮姨屋裡還住著個少年,名叫李溯,年紀比她小些,蓮姨總喚他阿溯。
據說那年蓮姨採藥時,在溪邊發現了昏迷不醒的李溯,那時他才七八歲,醒來後什麼也記不得。蓮姨花了大半年問遍上游村落,卻無人認得這孩子,見他身上有傷,心一軟便收留了他。
李溯話不多,學習能力極強,基本上常見藥草的用法都懂個七七八八,但殷知微發現,他其中一隻手似乎曾受了傷,只能負責一些大面積的上藥、包紮,對於比較需要細緻操作的針灸、縫合部分,他只能觀摩,無法動手,殷知微只是轉頭看著蹲在一旁剝藥皮的他,示意他繼續說。
「一開始只是風寒,大家都以為睡一覺就會好,沒想到今天一早幾個孩子全都高熱不醒,連眼都睜不開,蓮姨又正巧到隔壁山莊去。」
他謹慎地看了她一眼,有些遲疑:「我不知道妳能不能替他們看……蓮姨說妳忘了很多事。妳是真的……全忘了?」
他頓了頓,又道:「妳以前也不太出門,我也不知道妳到底學了多少……」
「好像記得,又好像不記得。」她已經不自覺地起身,隨手抓了幾味藥草進布囊,腦中不斷地思考著症狀以及相對應的藥物。
李溯看她熟練地抓著藥草,自己也默默起來收拾著,這村內再無其它大夫,儘管他們只懂些皮毛,也得去看看能不能幫上忙:「妳如果忘了就別逞強了,我帶點退熱的藥草去讓他們煎煎就是了。」
殷知微沒應聲,只是將藥囊緊了緊,腳步已快過李溯一步,朝著那人潮聚集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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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家屋前已圍了不少人,院裡也傳來婦人壓抑的啜泣聲。
「這病會不會傳染?」
「我看是小孩亂跑到山裡,肯定是被邪氣纏上了。」
「不如去準備些祭品,到山上去供奉可好?」
眾說紛紜,有人低聲誦佛,有人開始準備紙符香灰。
殷知微皺了眉,沒有理會那些議論,自顧走進屋內。
榻上躺著三個孩子,年齡約莫七到十歲,看來是擔心傳染,才會被安置在同一間屋裡。
她走上前,一一探了探三人的額頭,果然都發著高熱。她眉頭鎖得更緊,轉頭對李溯道:「阿溯,你先想辦法用清酒幫他們降溫。」
李溯拿了幾瓶清酒,沾到布上後開始慢慢地替幾個小孩們擦拭身體降溫,殷知微則蹲下細細查看他們的狀況,三人皆眼神渙散、四肢躁動,她探了探三個孩子的脈象——滑數有力,躁中帶虛。
是中毒。
她眼神一沉,隨即不著痕跡地掃過屋中人群,動作從容地從囊中取出一條紗布,綁作面罩,繫於頭後。
「這脈象……像極了那年瘟頭剛起時的頭一例。」她語氣不輕不重,像自語,又像無意洩露。
話音未落,圍觀的人群便騷動起來。有人眉頭大皺,低聲咕噥;有人掩口退後,甚至轉身快步離去。
李溯皺著眉,壓低聲音湊近,也探了其中一個孩子的脈象,神情愈發遲疑:「可是這……」
「是不是很像?」殷知微淡淡打斷,語氣卻像刀鋒掠過。
她望著他,眼神清明卻帶著寒意,像是在提醒,又像在確認。他一愣,終究點了點頭,低聲應道:「……嗯。」
人群逐漸散去,只餘下兩名婦人怯生生地留在屋角,皆是中毒孩童的家人。一人不斷拭淚,神情惶恐,另一人則眼圈泛紅,緊咬著下唇不語。
殷知微站起身,目光落在她們身上,語氣和緩了些:「你們的孩子,是中毒,並非瘟疫。這兩日他們曾去過哪裡?吃過什麼異樣的東西?」
哭泣的婦人抽噎道:「昨日……聽隔壁村的說,後山溪邊有果子新熟,酸酸甜甜,小孩子們嘴饞,就跑去摘了些……不知是不是那東西害的……。」
她語未畢,便又哽住,只餘泣聲斷續。
「後山溪邊?」殷知微低聲複述,眼神微動,她醒來後完全不認識這個地方,出村莊的地形了她更不了解,只轉頭看著李溯。
李溯也一怔:「那一帶不是沒什麼人走動嗎?」
另一名婦人低聲補充:「但前些日子,赤峯寨的老劉說那裡開了條新路,果子長得好,大家才跟著去看……。」
「赤峯寨……」殷知微喃喃,眉頭微蹙。
她垂眸看向孩子身上泛起的紅疹與浮腫,心中已有幾分推論,卻並未多言,只是輕聲吩咐李溯:「熬一鍋金銀花、連翹、薄荷,加些赤小豆,用來濕敷與服用,記得先少量試用。」
李溯點頭照做。
殷知微走出屋外,暮色正沉,風輕輕掀起她衣襬。她站在柳家門前,望向遠山,神色凝重。
風裡隱隱傳來些微異香,她鼻尖一動,忽地轉向李溯低聲道:
「我想看看那果子到底是什麼,你明天可有時間帶我去看看?」
李溯微怔,有些疑惑——這人不是失憶了嗎?她為何僅僅探了個脈,就能斷定病因?又如何能如此精準地說出該用的藥材與處理方式?
他原本也想提出自己的看法,卻發現她早已把該說的全都說了,甚至還在混亂之中設法遣散了圍觀人群。他方才倒沒想到這一層,如今回想起來才後知後覺——若那個引小孩去後山的人當時也在人群裡,只怕又要壞事了。
他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點頭:「我明日帶你去。」
說罷,他低頭記下她交代的藥方,又抬眼看向她的背影。
她此時已重新返回屋內,蹲在角落,神情專注地為其他孩子擦拭身體、降溫退熱,動作不急不緩,顯得從容有序。她的眼神深沉,像一汪封凍的潭水,無波無瀾,卻讓人望不見底。
他還記得她剛醒來時那副茫然的模樣,也記得她坐在院中曬藥時偶爾陷入恍惚、仿若被舊事絆住神思的神情。
她……是真的什麼都忘了嗎?還是,只是不願讓人知道?
他默默低下頭,手指摩挲著藥紙邊緣,沒再多問。
也罷,原先因蓮姨不在,他還有些惶惶不安。但此刻,看著她冷靜的背影,他只覺得,還好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