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遇見何安虞的時候,她在酒吧喝得爛醉,攤在吧台奄奄一息。
包裏的錢夠她喝一打啤酒,台麵上卻立著十三隻酒瓶。淩晨五點,可能願意幫她付酒錢的人大都醉了,隻剩下他。他手還沒來得及往口袋伸去,卻見酒保翻了何安虞皮夾,數數鈔票後把她搖醒後就走了,看來是沒打算和常客計較最後一支啤酒的錢。
他最近每天都會遇見何安虞,一天一次,而今晚,或是今早,是第七次。和往常一樣,他無聲地跟在何安虞身後,這次隨她回到了酒吧附近的家具店,見她攤在昂貴的意大利製沙發上,出了名的柔軟椅墊在身下凹陷。
休息室有些麵包和水,還有不知是誰前一天煮好沒喝完的咖啡。還不至於餓死,他慶幸,坐在玻璃茶幾上等她醒來。
日上三杆,家具店在藍色星期一照例休息。何安虞終於睜眼,掛著淚痕喝完一瓶礦泉水和隔夜的齋啡,看著眼前的玻璃茶幾發呆。
竟然不肯看自己一眼。他有些惱怒:沒被撿屍是你走運!
片刻,何安虞竟開始嘔吐,眼眶臉頰都紅了。他賭氣轉身眼不見為淨,未幾卻聞抽泣聲,那麼弱,又那麼真實。
“啊苼,我很想你。“她說。
他終究回過頭坐在她身旁,意大利這次沒有下陷。家具店裏各種家私,乍看之下還真像個家。女主人止住了淚,翻找著包裏的煙和火。點亮,塵霧隨即飄渺。何安虞接著發了一條限時動態,黑白的畫麵隱藏不了空的煙盒與打火機,還有一行文字: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
這是他第一次見何安虞用手機,她似乎沒什麼朋友,待的酒吧也換了好幾間,從城市的這頭到那頭,都有著她一個人的足跡以及淚痕。這些天的夜晚總醉生夢死,現在倒是久違的清醒。他總是擔心,所以尾隨。何安虞看見過他的,至少他是這麼認為,就在第一天,他形容那是直擊心靈的對望,卻是空洞的眼神,近乎映不了他的倒影,但何安對此種相處方式似乎並不反感,甚至還主動說起了話,有一搭沒一搭的。他不明白為何總被她吸引,自己存在的理由仿佛就為她,如此簡單明了。
這條限時動態說的該是那位啊苼吧?他心疼她,想替她把啊苼給找出來揍一頓,男人是不該讓女人流淚的。
關於啊苼,他也好奇他是誰,她為什麼哭?他揣著一摞摞未解謎題,不敢問。
手機屏幕這時亮了起來,是限時動態吸引來的回應,隔著屏幕的關心,似帶著良心的驅使多於真心關懷。吸引他的卻是啊苼的真麵目,他猜何安虞屏保設的牆紙就是他,那陽光般的笑容和昏暗的家具店格格不入。
慢著!這不就是他自己麼,多折的雙眼皮彎成一個歡樂的弧度。原來他叫啊苼,那個讓她流淚的啊苼,那個該被自己揍的啊苼。
何安虞拿起手機,記得肖像是她換成黑白底的。
“苼,你走了這麼多天,現在在哪裏呢?”
我在這兒,就在你旁邊!
空氣依然靜謐,沒有人聽見他的呐喊。她始終不予回應,他惶恐不安,想要扳過她的身子,卻發現自己無能為力。
走了?這麼看來,我是死了?!
聽著何安虞絮絮叨叨,他的腦海開始閃過一些片段......
“你說,這麵牆漆成灰色好不好?簡約大方,還能把家具襯托出來,加上臨街麵的落地窗,路過的行人一眼就能望進來,看各種沙發茶幾...”何安虞一手捧著平板,一手在空氣中比劃,話說完等不到回應,轉過身卻看見男友在身後對她傻笑。
“吳念笙,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何安虞佯怒。
“牆要漆成灰色,門窗要透明度高的落地玻璃對吧,小的知道了,待會兒就去辦!但是,”吳念笙向她走去,抓起她的手腕真摯地說道:“報告長官,我餓了,可以先吃飯嗎?我們回家吃火鍋和酒釀丸子!”
何安虞看了一眼手表,驚呼:“啊,都8點了...懶得回家了,不如我們點外賣吧。”
“行,小懶貓。”吳念笙用手指蹭蹭她的鼻頭,托起何安虞的腰將她抱到旁邊的小型人字梯上,再搬來幾張報紙和一隻空紙箱,在店鋪中央簡易地布置了個餐桌。
搞定完這一切,何安虞也點好了外賣。不料手機一息屏,頭頂的燈光卻啪的一聲熄滅,店鋪隨即陷入黑暗。
“怎麼回事,又跳閘了嗎?”這間店鋪已有7、80年的曆史,電路維護方麵難免有些問題,但因為毗鄰人流量高的商圈,他們最終還是決定頂下來。
吳念笙打開手機的手電筒,在電箱前仔細調試:“應該是,不過我已經安排師傅過來檢查了,如果需要那我們就把舊線路都換掉吧。”
“全都要換就超預算了。”
“別擔心,先看師傅怎麼說,”吳念笙摁下電閘,店鋪瞬間燈火通明,“倒是你,別再替我省錢了,今天先委屈你在這裏吃晚餐,明天我帶你去吃好吃的吧。”
他走到何安虞身旁,抬手幫她擦掉臉上的灰,將她鬆散開的頭發捋到耳後。
“沒關係啊,我就喜歡聞油漆味。”何安虞咧嘴一笑,嘴角的小酒窩閃爍,倒映燈光的眼眸顯得異常清亮。
“啊,真的嗎?”吳念笙隻覺心房柔暖:“那...汽油味呢?”
“不喜歡。”
“煙味兒呢?”
“你說呢,誰會喜歡二手煙?”
“酒味怎麼樣?聽說紅酒香氣更濃鬱...”
“我最討厭酒味了,你最好別喝酒!”
燈管、木板和各色工具散落在地板各個角落,他們的話語聲在夢想的雛形之間回蕩。時光在悄悄消逝,沒人來得及把握住什麼。
憶及那個夜晚,吳念笙隻覺心頭苦澀。
“笙,你一定很失望吧,我竟然學會抽煙喝酒。”
“聽說頭七時你會回來,可我昨晚等不到你。想著可能睡著會夢見你卻無法入眠,才到隔壁喝酒。我想我是太醉了,夢都發不了。”
傻瓜,我每天都在你身邊。
他想把何安虞抱進懷裏,想摸摸她的頭發、親吻她的臉頰、想和她說話、給她煮紅酒釀丸子......
吳念笙想起小時候上健康教育課的一道情緒練習題,老師要求他們想象“你飼養的小貓生病逝世了”,然後寫下自己的感受。當時的吳念笙沒有體會過離別,他於是一遍遍地幻想永遠不再見麵的場景,然後在作業本寫下沉默、沮喪、哭泣。
想說的話她聽不了,眼淚甚至無法滑落,此刻的家具店依舊靜謐,吳念笙的世界第一次如此安靜、幹燥。
他記得老師批改作業時在自己的答案旁批注“悲傷”,原來這就是悲傷。
“七天後就該離開了吧,你好好上路,我不能答應你我會好好生活,我還需要時間。還有,我們為了這意大利沙發吵得不可開交,但事實證明你是對的,的確很舒服,我想過不久就會賣出去了。苼,你眼光真不錯。”
吳念笙想起來了,那是他們第一次吵架,他不想惡言相向於是負氣出走,坐上的那輛計程車卻在環形路口迎麵撞上巴士,之後再也沒回過店裏。
已是黃昏,店鋪又將陷入昏暗。吳念笙想替她開燈,不料何安虞徑自起身,摁下電燈開關,然後把煙灰缸和塑料瓶一並丟進角落的垃圾桶裏。
此時有股力量催促他離去,知道他愛的人能照顧好自己,吳念笙多折的眼皮終於再度彎了起來,安心走出她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