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肯定是很瞭解我吧。
我就是那個在日本料理點不停喝著清酒的傢伙。
我只能恨自己只能繼續當個寫手,
寫著不重要的小事。
那些我內心遠大的抱負都如雨水一般,
只要下過了,就難以收覆。
9月16日 午後 海岸公路上
我們一路向南,太陽灑在花蓮大橋上,
藍天幾乎佔滿眼前的視野,
我想起了幾天前難得在台北看到的天空,
也許過於湛藍,使得我對眼前的平靜感到莫名的恐懼。
是因為賭氣嗎?
使得我把自己漸漸推向不可逃脫的角落。
究竟是為什麼想要說出一直埋藏在內心的故事呢,
那些因為傷痕滿蓋,而不得不拿張破布遮掩的記憶。
是因為看到他眼中那迫使人說出的寂靜之眼嗎?
直到他說出千萬別將他寫進書裡的時候,
第一個閃過念頭的事情就是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是因為我天生流在血裡的憤慨與不平嗎?
還是我單純不願人生就只是往那邊走去。
回憶起來總是需要時間的,
我因為迫害事件而重回安全的生活中,
那種在生活中尋求平靜、安定,活下去的心,
使我願意接受過去都不可能接受的事情。
包括我不忍直視的專欄。
要從女性角度描述生活,
就像是將我丟入地獄之火一樣。
或許我內心潛藏著就是個男人吧?
我擁有不可告人的內心與心態,
能稱得上是女性的原因,是因為外貌吧?
我是在哪一個狀況下被他看透?
雖然只是他在問話,即使口吻是問句,
但是妳卻清楚地知道,他是知道真相的。
他在等待妳回答,試著在一些溝通上,
將妳帶到那些自我揭露的節點之上,
真相就是如此。
只要第一句話不小心從口中冒出,
那麼就無法避免全盤皆輸。
台11線,我們沿著海岸公路行駛,
最終,我們停在海岸公路上,
導航位置靠近鹽寮村的海邊小木屋。
「到了。我們下車囉。」他說。
「這裡是?」我將GLC駛入看似像是民宿的戶外廣場,只能說這裡視野絕佳,我們距離海邊只有一步之遙。
「嚴格來說,這裡算是我們的前進基地。」他下車,到處晃晃,調皮地戲弄路邊栽種的花草樹木。
「看來你的銀彈很多。」雖然我沒來過這裡,但是非常適合度假的地方,我好奇的是應該有人會定期過來整理。
「少開玩笑了,我可是窮光蛋。否則幹嘛要自行製作手工服飾?」
「那怎麼可能,難道這民宿老闆願意贊助你。」
「哈,要在外頭闖蕩最需要兩個東西。」他對著花叢走道盡頭的女子招手。穿著工作服,似乎在修剪花草的二十歲女性。
「什麼?」我問。他打開了他充滿魅力的打招呼方式準備迎接女子。
「奴隸跟朋友。」他小聲地低語,對我說完後就去迎接女子。
「妳好。」他對著女子說。
「抱歉,小連。沒想到你們那麼快就來了。」女子露出招牌笑容,我希望她最好小心一點,我身旁站的人物可不是妳可以惹的。但聽到她直呼小連先生為小連,我可以粗略地判斷他們是舊識吧。
「好的,沒關係。我們先進去休息吧。『凱』已經來了嗎?」他提到了一個我不認識的人。
「他在裡面沒錯。只不過好像需要調整時差,看他狀況不是很好。」她回答。
「哼,他可沒有什麼好抱怨的。倒是辛苦妳了。」他擁抱她。看起來像是外國方式的擁抱。
「少來了,我提早來了一個禮拜,你是不是需要多給一點呢。」女子邊笑邊將連先生推開,嘴巴很倔強,但是臉頰像是開滿了玫瑰色的花朵。
「好吧,我下次好好陪妳。」他用一種特殊的眼神看著她說。
「我才不要,少來。你都快要結婚了。」女子噘著嘴。
「是啊。所以才要珍惜婚前的單身浪漫時光啊。」小連回應。
「所以這次行程也是囉?」女子朝我這裡看過來。
「不是,我是──」我下意識地想要解釋,但他幫我把話接了下去。
「別嚇我的客戶喔,小桃。」連先生說:「明年來參加我跟小曼的派對吧。派對方式我都想好了。」
「我才不要。」這名叫小桃的女子看起來年紀很輕,聽到『小曼』這兩個關鍵字後,就拿起掃把,想要甩態的離開。
「拜託,妳可是伴娘。」
「少來。你這種人說要結婚真是太奇怪了。」
「沒辦法,遇到真愛就是這種節奏。」
「是嗎?也不看看誰最瞭解你。」很明顯地,小桃非常吃味。我不自覺地開始分析他們的三角關係。
「結婚可不是在比誰瞭解誰呢,應該說,有些事情這輩子還是不瞭解最好。」小連倒是說了我滿認同的話。婚姻這種事情就是這樣吧。比起小連先生這種看起來年輕、風流的樣貌,我這種有過一次婚姻失敗經驗的女子來說這句話或許比較妥當。
「好啦,我不懂啦,你們可以進去了。」小桃不願再多說。
「拜託啦,別生氣。以後我還要寄很多東西要妳幫忙呢。」
「我才不理你,要縫你自己去縫吧。」小桃說完就走了。其實我對於這種朋友之間的小鬥嘴場合很清楚,也不會感到尷尬。只是讓我耳朵有所反應的是小桃所說的『縫』這個字。
「不好意思,哈,讓妳久等了。」小連對著我投以一個抱歉的表情。
「沒關係。」我跟他一同往小木屋走去。
「對了。你跟小桃怎麼認識的啊?」我隨口問問。
「這太難講了,我們認識太久了。」
「哇,她看起來保養得很好。」我怎麼看都覺得小桃只有二十歲。
「喂。那只是因為她天生娃娃臉啦,哈。」
「那她做什麼的啊?」這一句才是我想問的。
「她喔。她是裁縫師傅,非常專業。」連準備打開門,看了我一眼。
「縫衣服嗎?」也是,看來是我多慮了,小桃看起來就是非常時尚的少女。
「該怎麼說呢──」連打開門,思忖了一下。
「她什麼都縫。」他用非常誠懇的表情看著我,希望我瞭解。
他說完就往裡頭走去了。
當我回神之際,雙手僅僅只是冒著冷汗。
我慶幸自己不是在別的時間聽到小桃的職業。
我踩著不穩的步伐,輕輕地往裡頭走去。
9月16日 午後 海邊小木屋
凱的樣子比我想像來得粗獷,
連先生站在他旁邊形成驚人的對比,
凱穿著輕鬆的純白POLO杉,
全身曬得均勻,發出古銅色的求偶訊號。
應該說從我進門之後,他就一直盯著我。
「她是誰?」凱問。
「我的客戶,你別管。」
「喂,小連,你都要結婚了。」凱朝著我走過來,我不喜歡他一直打量我的樣子。
「拜託,我可是正人君子呢,趕快把東西交出來。」
「等等。你的意思是『她』跟你一起去?」凱對於我的出現非常驚訝。
「是啊。」
「不好吧。當你說你要這些東西時──」凱說到一半時,便支支吾吾地看著我,顯然是小連先前跟凱沒有聯絡好吧。
「儘管說沒關係,我會跟她解釋。」小連回應。
「我認為這應該是一件大事。而且你還要我回來這裡。拜託,小連,我可是好久沒這麼幹了,我這一個禮拜都在練習打靶。」凱解釋。讓我驚訝的並非凱說的練習,而是凱跟小桃都是在我們來的前一個禮拜就開始作業,這就代表他非常有信心要執行這項任務,這是我比較不能接受的地方。
「不需要你去練習的那種槍啦。這次我是不希望動用到任何武器。」
「你到底要去哪?當我聽到是花蓮的時候,我只有不好的回憶。」凱緊張地問。
「哈。不瞞你說,回憶有時候最為甘甜。」當連先生說完時,我看見凱投以一個絕望的眼神,他來回踱步。
「怎麼了?」我低聲問著他。
「哈,他陷入了回憶的漩渦裡了。」
「你是認真的嗎?」凱問。
「是啊。不然怎麼要你訂下這裡。這裡距離『豐田』不會太遠,又有獨立的生活空間。」
「天啊,你這瘋子。小曼知道嗎?」
「當然。」
「她沒阻止你?」
「是啊。」
「天啊。你們這對怪情侶,真是瘋了。」凱真的有些崩潰,他無法停止他的恐慌。
「所以,豐田是我們要去的地方嗎?」我問小連。
「沒錯。」連先生站起身。走去凱準備的貨物箱。
「千萬不要,小姐。這男的根本瘋了。」凱在旁不停搖頭,對著我說。
「所以可以說明一下嗎?我一頭霧水。」我問。
「好吧,這需要一點時間。」連看了看貨物箱就轉頭對我說。我拿出錄音筆,他點了點頭繼續說下去。
「有個特殊職業一般人比較難理解與知曉,叫作『私刑者』。」
「私刑者?」
「總會有些人專門幫人處理事情。對於社會中的受害者家屬來說,不希望自己憎恨的傢伙關進大牢裡。因為他們知道,只要這些傢伙進入了官方監獄,只要透過懺悔跟好的行為,最後就是減刑重回人間。那麼內心的憤怒與憎恨好像一瞬間就要被這世界收回一樣,他們多希望這些畜生好好死去,最好是死個一百遍才可以。」
「你的意思這些私刑區有點像是執法單位,代替法官、代替法律審判這些人囉。」
「講審判有些不切實際,實際上就是收了受害者家屬的錢,執行工作這樣。」
「天啊,真的有這種事情嗎?」
「一般人生活得這麼幸福,應該說是不需要知道這種事情啦。」
「受害者家屬要怎麼找上這些私刑單位?」
「當然是透過關係,只是真的需要花一些錢,光是要問出私刑者就需要一些經費了。每個私刑者的喜好、團隊大小都不太一樣。」
「我們這次要找的也是其中一名私刑者?」我的喉頭都是恐懼,這種事情光是用想的都令人背脊發寒。
「沒錯。只是我隔壁這古銅色胖子對於這私刑者有非常不好的經驗。」
「我哪裡胖?」凱回應連先生。的確,是小連太瘦了。
「總之,這傢伙是出了名的變態。」小連微笑地說。
「怎麼說。」
「跟大多數私刑者不太一樣,私刑者都會聆聽家屬的心聲,以採以一種最為合理的方式進行私刑。通常家屬會到現場外面等待結果。但對於這傢伙來說,他的案件都是採用一種比較激進的作法。」
「什麼?」
「他只辦理『佐料私刑』。並且採用錄影直播。」當連說完的時候,我很懷疑我還在現實世界嗎?
「何謂佐料私刑?」
「他是美食家也是廚師。」
「什麼?」我腦子無法串連這兩者之間的關連。
「他很需要靈感,所以這份私刑工作算是他的心靈慰藉吧?」
「我不懂。」
「他會將那些犯下滔天大罪的傢伙,像是食材一樣,一個一個物件拆除下來,佐以一道道美食,意思就是他有辦法……」他似乎在尋找詞彙。
「作出滿漢全席。不,應該是『人間全席』。」他解釋。
「這太過變態了吧。」光是用聽的,我就無法接受。
「有時他邀請家屬一同參與,大多數家屬都會拒絕,他會全程直播從食材處理到進行料理,最後到進食。如果不想參與的家屬也可以收看他的節目。」
「這種私刑者,為何有辦法可以逍遙法外這麼久?」我非常納悶。
「哈,柴小姐,這世界最恐怖的不在於浮在水面上的冰喔。」連先生搖搖頭。
「我意思是他都有辦法囂張播放直播了,難道沒有人可以舉報或者執法嗎?或者他使用的平台沒有監管嗎?還是說是使用暗網的工具?」
「妳說的舉報當然有人做過,而直播當然是低調、有效,不可回溯。然而他在成為業餘廚師以前是專職的監獄脫逃專家。」
「監獄脫逃?」
「這在國外非常流行。監獄會特別尋找一群專家來破解自己的守衛,讓這群專家入獄之後進行脫逃。當然,如果知道數據,妳會瞭解為何監獄都要執行這些防範作為。」
「這根本是電影裡頭才會有的情節吧?」
「當然。妳有聽過任何創作出來的『故事』,其實都比不上真實世界的『事件』嗎。妳之所以都沒聽聞過,那是因為網路上不會有資料、你沒犯過罪,最後一點比較尷尬,就是我們國家因為減刑太容易了,大多數人都懶得逃獄呢。」小連微微一笑,道盡了悲哀之處。的確如此,會要有逃獄的慾望與風險就代表這件事值得這麼做。
「所以才會有私刑者這種職業嗎?」
「是啊。柴小姐是因為沒有小孩吧?」
「什麼?」
「妳可以思考看看。假設辛苦拉拔長大的女兒,好不容易到了花開的年紀,卻在某一天晚上遭受到無比的恥辱與虐殺。犯案者只會一直對你道歉,他只是一時衝動,但是實際看了法醫報告應該就不難理解,這句話就像是男人不負責任的說『我會負責』一樣。
那少女可是被殘忍地蹂躪呢,直到最後一刻,她都沒有失去求生意志,那些動作都會被記錄在報告裡頭,所有細節都會,拉扯傷、瘀青等等。妳認為法官應該好好受理這件事,但是最後結果可能大相徑庭,原來這些做了傷天害理的事的傢伙,只要關個幾年,找個民代或者委員關說,就可以出來了呢。」
「這……」我無言以對,他說的的確就是事實。
「這個國家到處都有十年內可以犯下三次強姦殺人罪刑的傢伙。很難想像吧,要是不去接觸受害者家屬,也無法清楚有這麼恐怖的存在吧。犯下三次可不是連續三次才被抓喔,他可是被關進監獄裡三次。
妳認為有誰會認真關心這些受害者家屬?不。他們根本求助無門呢。這世界多數人都是如此,公民團體、社會團體不可能將美好落實在每個社會底處,妳若只是揮著口號說著什麼理想,是不可能救贖這些人的。這些人根本不需要虛偽的作為與言論,他們的心願只有一個,只要好好處罰做錯事的人。妳當然也可以在這件事之後多說很多想法,包括人權或者是社會性言論,但無論是什麼,都只是風涼話呢。
若是說話就能改變世界,改變犯罪,那就太好了不是嗎?我們多麼希望全人類往一個更好的境界邁進呢。但可惜無論是科技如何進步,最難超越的就是人性啊。一直以來,妳想創作的不就是如此嗎?」小連的話就像是一顆顆炸藥在我心中引爆。
「你說什麼?」
「要是能透過一場事件,剖析私刑者角度想法、受害者家屬角度的想法,這樣應該是一個全所未見的報導文學吧?一直以來,可沒有人敢這麼寫呢,有勇氣的人已經死在私刑者手下,沒勇氣的只會在社會結構下怨天尤人,只能去日本料理店喝個小酒,怨嘆這世界不需要真正的黑白,因為民眾寧願關心沒有意義的藝人八卦,也不願意關心那些在受害者地獄獨自流蕩的人們。」小連的話使我眼眶有些濕潤的成份存在
他肯定是很瞭解我吧。
我就是那個在日本料理點不停喝著清酒的傢伙。
我只能恨自己只能繼續當個寫手,
寫著不重要的小事。
那些我內心遠大的抱負都如雨水一般,
只要下過了,就難以收覆。
「所以我們才在這裡不是嗎?」連微笑地說。
「可是,有辦法嗎?」對手可是強悍的私刑者。
「沒有十足的把握,但值得一試。」小連說。
實際上我沒有說出來,
眼前對我說故事的傢伙,
或許覺得可靠,
就是因為他也是另外一種極致的變態吧?
因此他從貨物箱中拿出霰彈槍,
像是信手拈來一般輕鬆時,
我沒有太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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