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看,這一頁同樣有一團鬼畫符。
直到這時我才想起來,這團鬼畫符究竟在哪兒看過。
「你畫得這啥呀?」我望著黑板上那一團白乎乎的東西,嫌棄道。
某一堂課,我心血來潮邀他一起挑一隻山海經裡的生物,畫出自己心目中的樣子。
我望著他用白色粉筆畫出的那一團東西,無言的抽抽嘴角。看看我這九尾狐,可美可用心了好嗎!
燭公子想了想,還在旁邊畫了個自稱是簽名的東西。「嘖嘖,小朋友,就說你這九尾狐吧,畫得也不對,還不如我畫得正確。」
「本來就沒人真正知道他們長什麼樣,這時就得靠自己的想像力嘛!」我反駁道,而且我真心覺得我這九尾狐又仙又魅,完全就是我的菜。「那你倒是告訴我,你這畫得又是個啥?不會是……」
話都還沒說完,恰好鐘聲在這時響起。我下節課約了系主任打算向他請教有關實習之前的準備工作,上課的時候也有先和燭公子報備,一聽到鐘聲,便匆匆忙忙拎了包就跑,還不忘在邁出門前衝他喊道:「下回你可得告訴我你畫得是什麼啊!」
之後,我好像自己就忘記這件事了,燭公子也不曾再提,直到今天看到這鬼畫符,細細回想這件事,忍不住全身顫慄。
他好像真的有告訴我,他畫得……是誰。
細思極恐,我又仔細地對比起這兩頁。
燭龍?燭陰?燭九陰?
「這可是,鍾山之神呀。」
「你瘋了嗎?你知道你現在在做什麼嗎?」
這是我這些天聽到最多的一句話。
我收拾出一個簡單的行囊,上網再次確認機票信息,然後把早已撕下來的,有燭公子簽名的那兩頁塞進口袋。
不撕還好,一撕下來,我又發現,我原先以為的汙損和斑駁的痕跡,居然莫名其妙的合成了一幅我看得懂的地圖。
「總要去做一些我認為對的事。」我知道不管怎麼解釋都沒有用,只是雲淡風輕的,對著所有發來問候、關心、譴責的家人、朋友、同事如此說道。「曾經有個人這麼教過我,我不懂。但現在懂了,有些事情,還是要自己去看看、去體會,才能真正了解。」
學生時期,總想著以後必須闖出一番天地,做自己最喜歡的事,成為自己想像中最完美的自己。但當你真正踏入社會後才會發現,原來你與世俗的人根本沒有什麼不同。
就像,我最後也沒有選擇心目中的九尾狐。
我些微的懊悔自己沒有在第一時間就認出這團鬼畫符是燭公子的簽名。
也有一絲絲的懊惱當初沒有好好看看這本他送我的唯一一個東西,甚至連翻開都沒有。
從熟悉的地方一路向北,越往北走天越冷,體感溫度已經低於當時辦公室的溫度了,並且還在持續下降。
我坐在莫斯科機場的候機室裡,正閒著無聊,我將始終放在外套口袋的兩頁手抄頁拿出來將它們拼起來,細細地看。
越看越覺得不可思議,無論哪個角度,這些圖樣都不像自然形成的樣子,精確到可以準確看出此行的目的地。
我算準時差給留在台灣的兒子打電話,他和我分享他今天在學校的一些趣事,還再三叮囑我要記得給他買禮物。
「媽媽呢?媽媽在你身邊嗎?」我向兒子問道。
突然間,電話被掛斷了。
隔了一會兒,我才收到兒子傳來的訊息,說是媽媽還在生氣呢,要爸爸工作做完了就趕緊回家。
你看,就連出一趟說走就走的門,都要和兒子解釋為出門工作。
十二月的俄羅斯,真的很冷。
尤其莫曼斯克這個極北之都,雖然旁邊有北大西洋暖流的照拂,依然掩蓋不住它身在極圈裡的事實。
自從踏上這段旅程,我一心想要好好品品燭公子給我留下的唯一一件課後作業,因此,與一般旅客不同,我始終是自己一人,也不跟他人交流,也不發什麼旅行見聞到社交平台上,只是一個人,照著燭公子給我留下來的路,默默走著。
如同在學校時,也是只有我一人會去上他的課。
我對照著當地的地圖,來到一座小丘上。
或許已經離城中心很遠了,等我回過神來時,天地間竟然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卸下行囊坐在地上,望著漫天星斗,星星一直都在我們的頭上,但直到現在,我才真正意義上的看到了夜空中的一閃一閃亮晶晶。
從來壟罩在我頭上的只有城市裡的百家煙火,抽身之後,燈罩之外,是最原始、最清新的天與地,是世間萬物最初始的樣子。
冷風呼呼的颳著我的面,凍得我感覺自己都要結冰之時,遠方的天,在星辰之下,忽地亮起一束光。
下一秒,那束光像瘋了似的迎面像我撲來,瞬間點亮整片大地。如同那一雙眼睛,十幾年前見過的那雙眼睛,睜眼為晝,閉為夜……
我最後還是信了,信了你教導我的一切,信了你對我說的每一句話,信了你的存在。
我伸出手想要碰觸他,奈何祂身處在半空之中,任由我多麼努力,都做不到。
「你還是太年輕了,小朋友。」恍惚間,我似乎聽見有人在說話,我愣神,忽然感覺到一股莫名的壓力壟罩在我頭上,本能地想臣服。「等你活到我這個歲數,再試試看能不能碰到我。」語落,祂好像高興了,那光又更加耀眼。
我靜靜地矗立在小丘上,望著祂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彷彿祂才是天地的主宰,大荒阡陌,由祂做主。
在祂面前,我們不過是一群蜉蝣,是在祂漫長的生命中,那最不值一提的存在。
「別傻了小朋友,我還是很喜歡你的。」我抬眸,那片光輕柔地壟罩著我,我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暖流流進我的身體裡,溫暖著我。「你看,這山與海、這天與地,是不是真的那麼漂亮,讓人流連忘返,悵盤桓而不能去。」
我驚了,笑出聲來。「你終究還是承認了吧,古典東方文學可不只你的山海精彩。」
「你不也承認了這山海確實精彩。」祂也笑了。
站在山海之間,在祂的俯瞰下,我想起了從前的點點滴滴,想起了祂曾給我講過的所有山海裡的故事。「世俗待久了,才能曉得大荒阡陌、山海之間才是命中歸宿。」
陡然間,心底深處升起一股敬意,我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我彷彿見到祂身後出現了一群山海間的生靈,同祂一般俯視著和我一樣的所有人類。祂好像又笑了,在天地萬物的注視下,祂再次閉上雙眼,帶著周身光明遊走於世間最古老的智慧裡,同古典東方文學滋養現代文學思想一般,繼續主宰這萬千山川與大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