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桂坊的霓虹如酒徒嘔吐的穢物,潑濺在潮濕的石板街上。我鬆開領呔,喉間威士忌的灼熱一路燒下去——原來這便是「乾爹」二字在舌上化開的滋味:一種被歲月風乾後的粗糲,一種慾望空殼徒然迴響的苦澀。
乾爹之「乾」,非是清泉映月的澄澈,而是枯井深處的荒寂。水分蒸散殆盡,皮肉鬆垂如風乾橘皮,昔日飽滿的筋骨,只賸下時間啃噬過的殘骸。至於「爹」,權柄的幻影罷了。舊時血緣庇護的溫情早已消散,唯餘金錢堆砌的虛幻高臺——臺上枯立著一個渴求灌溉的乾燥靈魂。
此乾爹非童話中騎白馬者。白馬?老馬倒有一匹,眼中蒙著歲月的白翳,馱著他蹣跚獨行於無情長街。他亦非叱吒風雲的契爺,手中無可翻雲覆雨的法門,僅握著一張漸漸褪色的舊船票,在情慾的碼頭尋覓一艘永不靠岸的虛幻之舟。他尚能出門「約會某君」,步履間卻拖著無形的鏽鏈。市場如巨獸吞吐,鮮活青春是它永不饜足的血肉。他。如超市冷櫃深處的隔夜罐頭,標籤模糊,價碼跌至塵埃。眼前穿梭的華服少年,是櫥窗裡光芒四射的當季新品,他則成了角落裡無人問津的過季存貨,連促銷的紅標也懶得眷顧。
他也曾有過春天。那時熱血奔湧,每一次心跳都如鼓點擂動命運。可歲月是最無情的劫匪,劫走了彈性肌膚,更將那團焚燒的愛火偷換成一截將熄的灰燼。他分得清:「過客」是浮光掠影,轉瞬即逝;「好東西」如窖藏美酒,只堪午夜夢迴獨自品咂;而「髒東西」,則是慾望泥沼裡翻滾的沉渣,沾之即腐。
於是,他看透了。即興的纏綿?不過是兩具空殼摩擦,冰冷如手術臺上的金屬。對方眼中何曾有他?她們熱切搜尋的,是名牌手袋上閃爍的金屬冷光,是豪宅鑰匙叮噹作響的權力清音。他這匹「老白馬」,連充當慾望道具的資格也蕩然無存——她們要的是金漆的馬鞍,而非老馬眼裡渾濁的滄桑淚光。
不如歸去!回到他的孤獨城壘。開一瓶苦酒,對影獨酌。這孤城,竟是他僅存的疆域。四壁如鏡,照見無數個重疊又碎裂的自我:那個熱血少年,那個意氣風發的青年,那個力不從心卻強作鎮定的壯年,層層疊疊,最終凝固成鏡中這張溝壑縱橫的倦容。酒入枯腸,是暫時的麻藥?抑或更深的蝕骨毒劑?流連漸久,連杯中倒影也開始模糊搖晃,他頹然跌坐,如老獸蜷於洞穴舔舐傷口。提不起勁,不懂反應——連絕望,也已被時間風乾。
這乾涸的故事,豈非一則殘酷的都市預言?在這座以黃金為經緯編織的巨都,情感早已抽離了血肉,化作明碼標價的奢侈品櫥窗。眾人如撲火飛蛾,在數字與霓虹的迷宮中忘情追逐,直至某日驚覺,鏡中映出一個陌生的乾枯形骸。青春散場,價值蒸發,市場的巨輪只認可鮮嫩飽滿的籌碼。乾爹們被棄置於慾望的荒灘,風化成無人憑弔的鹽柱。
夜更深了。杯中殘酒映著窗外永不疲倦的璀璨燈海。那光芒如此年輕,如此傲慢,拒絕照亮任何一處乾涸的角落。我放下杯,那苦澀已沉澱為舌根永恆的鹽——原來乾爹的終局,非關風月,而是整個喧囂時代棄置於陰影中的,一枚無人認領的乾癟果核,在無盡的虛空中獨自萎縮。
乾爹們的孤獨城,原來築在整座城的遺忘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