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把我的光帶走

Jeremy Bishop on Unsplash

儘管我聽過村裡老祭司描述好幾次了，但是當我真正凝視這個世界的深處，仍然被它至暗的姿態所震懾。 那潛伏在死霧深谷的黑色巨蟒，鱗片閃爍著暗血紅的光芒，牠的光，暗得足以熄滅人心，勾起絕望。 像極了死神豢養的愛寵。 不僅如此，牠覆於蛇眼的霧紫面紗，不僅矇上了它的慈悲，亦使人們目不識所愛之人的眼，也看不見他們自己的心。 然而，我不明白的是：即使是這樣可怕的存在，它仍擁有眾多跟隨它的信眾，日以繼夜的走下山谷。 或許是因為在一片混沌裡，巨蟒成了最能理解他們的存在。 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 作為一個祭司，即使我知道自己⋯⋯只有十七歲。 但我不會放棄，也不能放棄，我回望了不遠處的村莊。 我的聖杖擁有足以與巨蟒抗衡的光芒，我也有足夠勇氣、足夠的成熟度能扛著這份榮譽。 只要村子的人相信我的一天，我就會一直站在這裡守望這些人。 「⋯⋯。」 「⋯⋯。」 「一直⋯⋯。」 我選了一塊合適的大石頭靠著，它的形狀讓我很有安全感，好似母親的懷抱。 提起母親，讓我想起了她做的羊奶煎餅與香濃熱奶茶。 但我一個人在這裡，不會有這些東西的。 有的只有乾硬的幾塊大餅，若是吃完了，我需要自己去採莓果跟可食用的草根。 第一個禮拜，我覺得這份工作不如想像中的困難。 我是說⋯⋯比起被關在村莊裡面聽祭司們祝禱，在這裡輕鬆很多，不會有人管我。 只要把聖杖立著，偶爾留心監視下方的巨蟒，阻止人們往下走，其他時間，我都是自由的。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自由的喜悅褪去霓裳，徒留一地的空虛與寂寞。 這份空寂，不是一天累積的。 而是無數的平凡人，一點一滴的掏空我的。 有的人從我這裡得到溫暖跟關懷，露出釋然的笑容，但一晃眼又跳入深谷。 也有的人知道我是祭司，貪婪的向我索取資源，無論是為數不多的大餅，還是我身上的保暖衣物，能拿走的他們全拿了。 更有女孩子試圖誘惑我離開這裡，與她同歡。因為成功吸引一個廉潔的祭司，放棄鎮守也要追逐她的心，能讓她覺得自己很有價值。 但她拿不走我守護村子的決心。 他們全都無法。 「因為我倒了，就沒有人能救這個村莊了，村莊需要我。」 然而，正是這份鏽蝕的心聲，卻告訴我它可以奪走我的意志。 只要給它足夠的時間，它可以把一個堅毅的靈魂，瓦解成片。 時間。 在這個找不到糧食，也沒有保暖衣物的冬時，我的牙齒打顫，嘴唇凍紫，心靈也已經到了崩潰邊緣。 「⋯⋯守護。」 「多麼自欺的一個詞啊？」 我忍不住這樣問自己。 「當我守護了世界，那麼世界又守護了我什麼呢？」 這個想法一旦產生，就像是打開了潘朵拉的盒子。 那一心一意守護村莊的祭司，死了。 在死灰之中，另一個祭司誕生了。 「他們用笑容奪取我的所有能量，用請求讓我滿足他們的需要，用悲傷博取我的同情與安撫。」 「沒有人是什麼都不拿的。」 「沒有人。」 我望著山谷下的巨蟒，眼神迷濛。 一剎那，我的心頭一震。 我忽然明白，為什麼人們會如此親近這頭猛毒巨獸。 正因牠什麼都沒拿。 牠只是全然接受人們的黑暗，擁抱而不批判，讓他們自願走向黑暗。 我甚至不敢相信我有這樣的想法。 但它卻如此真實，如此誘人。 「如果我親近牠⋯⋯是不是就不用再守護誰了呢？」 儘管我拼命抑制這個想法，但那顆被侵蝕殆盡的心，卻抗拒不住這樣「甜美安穩」的結局。 我用聖杖撐起孱弱的身子，爬向了山谷，向下遠望，像個嬰兒凝望母親的面容。 巨蟒只是靜靜回望著我。 正如牠一直以來做的那樣。 「原來⋯⋯唯一沒有消耗我的，就是這片至深的黑暗。」 我準備沿著那些人走下山谷的方向走去。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女人拉住了我的手臂，使我踉蹌的跌在雪中。 我還沒來得及看清她的臉，她就把她自己的麻布袍子罩在我的身上，又把她的油燈給了我。 然而，那股溫暖，居然讓我感覺刺痛？ 「這可不行，妳這樣會著涼。」 儘管我已冷到四肢沒有了知覺，仍急急忙忙的脫下那柔軟的麻布袍子，推離油燈。 但她的手，始終都溫柔的阻止我。 「⋯⋯。」 「祭司大人，請讓我也守護你一次吧。」 她的眼神，靜謐中帶著堅定，第一次，有人照亮了我凝視深淵的眼。 她知道我是祭司，我想她也是村莊的村民。 正當我在思索她是誰的時候，她打開行囊，為我遞上一塊羊奶煎餅與裝在壺中的香濃熱奶茶。 「⋯⋯。」 「她怎麼知道⋯⋯？」 「我不認識她，但是她比誰都認真的了解我。」 「⋯⋯。」 一個卑微的念頭湧上心頭。 「我也可以⋯⋯不再守護人，而是被守護嗎⋯⋯？」 「一下下就好⋯⋯只要一下下。」 她沒有說話，微笑了一下。 那是無聲的肯定。 卻比世界都要讓我內心的情感喧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