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年中秋,家裡的來福被附近的毒狗人給下毒了。據說,毒餌是用氰化物製成的,包裹在炸熟的雞肉裡,幾乎沒有一條正常的狗可以抗拒。 當我發現時,來福已經倒在地上喘氣,眼睛睜得大大的,就是不肯閉上;牠四肢僵直,但又不是自己刻意出力。我按照網路上的指示,拿飽和食鹽水從牠嘴裡灌進去,希望牠能把毒藥給吐出來,然而一切都已經太遲了,牠似乎連嘔吐的動作也做不出來,只能一直盯著我看。 我試著改餵給牠清水、和一顆生蛋,牠頭抬不起來,只能側躺著伸出舌頭,費力的舔幾口,分許多次才把蛋給吃完。儘管牠動彈不得,但是我仍可以感受得到,牠尾巴有微微的搖擺。 那天夜晚,月亮很亮,鄰居的歌唱聲很愉快,但是我的心卻一點也放不下來。我讓來福躺在辦公室裡、我的座椅的後面,那是牠從小就愛跟旺財搶的地盤。自從早上來福中了毒,旺財整天都躲了起來,雖然狗兒不會說話,但是仍然可以清楚的感受到,旺財的恐懼與挫敗感。 月亮的光,照進了辦公室的角落,也穿透到我的房間裡,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靜不下心來。我忍不住去想,牠還活著嗎?還是已經可以自己爬起來? 這樣的心思,其實是對靈魂的一種磨難,因為知道牠再爬起來的機會渺茫,所以實際上,那終歸只是內心裡對生命最醜惡的期盼;表面上我希望牠生,但實際上卻又在等著牠死。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身體是睡了,但是意識卻在腦袋中翻來覆去一整晚。鵝群發出吵雜的叫聲,催促著我趕快起來為牠們放飯,本來前一夜想要去看來福的我,此刻卻又怯懦了起來。 我害怕聽到自己內心的低喚,那聲音正拷問著,如果牠還活著,我該怎麼辦? 幾年前有一隻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小狗,擅自闖進了我的農場來,看牠不吵、個性也不壞,就索性讓牠住了下來。我沒有綁牠,也沒有給牠取名字,因為那兩個動作都意味著承認牠是我的狗,讓彼此間產生更深的羈絆。 現在回想起來,我是否從一開始就有預感了呢?是我們之間沒有緣份的預感。 牠病了,我送牠去獸醫院,打了點滴、灌了藥。獸醫說,牠的情況並不樂觀。於是我把牠裝在一個紙箱裡帶回農場,用層層的舊衣服包覆在外,讓牠可以保持溫暖。我記得那天晚上,牠還舔了我的手指,和我互道晚安。 隔天早上,我看到一群無情的螞蟻,爬滿牠不再溫暖的軀幹。 我直接把那些衣物以及紙箱,當作送牠最後一程的棺材。在農場的角落挖了一個洞,讓牠的精神從此與這塊土地同在。 我進到辦公室,走到前一夜讓來福睡覺的角落,牠究竟是成全、還是辜負了我的期待呢? 看著牠望著我的眼神,儘管牠的身體還是動不了,但是我知道牠正在搖尾巴,就如同平時我餵牠吃飯時一樣。只是這一次,牠連一顆蛋黃都舔不完了。 我找了一條舊的大床單,小心翼翼的把牠包裹起來,讓牠躺在皮卡的車斗上,載去給獸醫看。 老獸醫一看到我抱來的來福,就搖搖頭,說我來的太晚。什麼?只要來早一點就有救嗎?他說,不是這樣的,他也不確定來早一點來是否就有機會救,只是像現在這個樣子,是肯定救不回來了。 聽到他解釋,我不會抱怨他,也沒辦法責怪自己,因為送廠維修的車,也是前一晚才牽回來。我實在沒辦法獨自騎車載著牠,送到這二十公里之外。 其實這裡的人是會騎車載中毒的狗出門的,只是他們不像我是去獸醫院,而是去兩公里內村市集的狗肉攤。 我跟老獸醫說,既然沒救了,就讓我們一起來結束牠的苦難吧! 他睜大眼望著我,說,願意花錢讓狗安樂死的人,在他執業的這些年,單手就數得出來。他拿出一式兩份的文件要我簽名,代表是我同意執行這項處置。這兩張生死狀,一份他存底,另一份則是讓我帶回家自己收起來。 「我打藥的時候你可以不用進來。」 「沒關係,不會干擾到你的話,我會在旁邊看。」 我把手掌蓋在來福的雙眼上,那雙因為中毒而麻痺、因為恐懼而無法闔上的雙眼上。 「這個程序不會有痛苦,就像在做了個深沉的夢,只是再也不會醒過來。」 第一針,來福本來睜大的眼睛,總算蓋了下來。 第二針,牠的痛苦終於不再。 我用那塊大床單,小心的把牠裹好,回到農場的那個角落,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沒有埋過狗兒的區塊,把牠埋了起來。 是的,這些年來,早就數不清已有多少條無辜的狗,因為人們的自私而魂斷。我蹲下身子,摸摸那片新土,來福,願你不再有痛苦,來世我們還有機會再作伴。 (副刊未留用散文,2025年8月同步發佈於 Threa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