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改編自1961年真實刑案
恩師吳明遠臨終前遞給我一沓泛黃筆記:「介安,1961年海港市陳宅五條人命,那案子…柴刀太乾淨了。」
他眼中映著未散的疑雲:「我們靠五金行老闆指認抓住了洪金土,法庭判了三個死刑。」「但刑事鑑識的種子…就是從那把古怪乾淨的柴刀上長出來的。」他手指枯瘦,攥著未說出的祕密。
整理遺物時,我發現一張褪色現場照——柴刀旁,赫然擺著與死者無關的嶄新煙斗。

吳明遠教授嚥下最後一口氣,是在2025年5月一個溽熱的午後。窗外台北的喧囂被病房厚門隔絕,只剩下心電監護儀拉長音調的哀鳴,最終歸於一條冰冷的直線。我,張介安,守在他床邊,徒勞地攥著他枯瘦下去的手。空氣裡消毒水味混合著生命流逝的微腥。他走得突然,卻又一場漫長煎熬的解脫。
葬禮肅穆,學界同仁、昔日同僚站滿了禮堂。我作為他晚年最親近的學生,負責整理他城郊舊公寓的遺物。書房裡塵埃浮動,陽光穿過百葉窗,在堆疊如山的書籍、資料和無數筆記簿上投下明暗條紋。霉味與舊紙特有的陳腐氣息,是時光封存的印鑑。
一隻老舊的牛皮紙檔案袋靜靜躺在書桌最底層抽屜深處,上面是他顫抖卻依舊力透紙背的字跡:「1961 海港市 陳宅案 絕密」。解開纏繞的棉線,一沓泛黃變脆的筆記滑出,幾張邊緣捲曲的黑白照片散落其間。其中一張,像冰冷的錐子刺入眼底——那是陳宅血案現場:客廳地板一片狼藉,深色污漬在照片上凝固成墨團,幾具模糊的人形被白布覆蓋。一把沉重的柴刀,突兀地丟在血泊邊緣,刃口森然。然而,真正讓我呼吸一滯的,是柴刀旁邊,一個與周遭慘烈格格不入的物件:一隻雕工精細、光潔鋥亮的煙斗,嶄新得彷彿剛剛拆封。它靜靜地躺在血污與混亂中,像一個冷酷的謎題。
指尖拂過照片冰涼的表面,恩師臨終前的話語,帶著氣管切開後嘶啞的漏風聲,猛然撞回耳膜:「介安……1961年,海港市陳宅……五條人命……那案子……柴刀,太乾淨了……」他渾濁的眼睛費力地轉向我,裡面翻湧著我當時無法完全解讀的沉鬱,「我們靠五金行老闆的嘴……抓住了洪金土……法庭判了三個死刑釘在牆上……可刑事鑑識的種子……就是從那把古怪乾淨的柴刀上……硬生生摳出來的……」他枯枝般的手指徒勞地在空中抓握了一下,彷彿想攥住某個無形的東西,最終無力地垂落。那未說出的後半句,此刻沉甸甸地壓在我心上。
我深吸一口氣,翻開了筆記的第一頁。墨水的藍已褪成憂鬱的灰紫,字跡卻帶著年輕人特有的銳氣:
1961年7月15日 海港市 天氣:燠熱,無風,空氣像凝固的豬油
我是吳明遠,剛從警官學校畢業,毛頭小子一個,分配在海港市警察局刑事偵緝總隊打雜。理想還在胸腔裡滾燙,現實卻是給老鳥們跑腿、整理永無盡頭的檔案。直到那尖銳得能撕裂耳膜的警笛聲,毫無預兆地炸響在死寂的午後。

出事的是城西富商陳萬福(化名)的宅邸。車還沒停穩,濃烈的血腥味就混著海港特有的鹹腥,蠻橫地灌滿了鼻腔。警戒線外,人群像煮沸的水,嗡嗡作響。隊長李正義(化名),一個沉默如礁石、眼神卻像鷹隼般銳利的老刑警,只低吼了一聲:「守住門口!」便帶著我們幾個一頭扎進了那扇洞開的、如同怪獸巨口的宅門。
地獄的景象也不過如此。
客廳是主屠場。陳萬福仰面倒在昂貴的波斯地毯上,眼睛瞪得滾圓,凝固著難以置信的驚恐,頸部的傷口深可見骨。他的妻子蜷縮在沙發旁,曾經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髮髻散亂如草,浸在深紅的血泊裡。更小的兩個房間,是孩子們的煉獄。傭人周媽倒在連接廚房的過道,手裡還死死攥著一塊抹布,彷彿想擦掉這突如其來的厄運。五個生命,被極其兇殘的手段終結。暑氣蒸騰,血腥味、糞便味和死亡特有的甜膩氣息混雜發酵,令人作嘔。新丁們臉色煞白,有人衝到門外乾嘔。我的胃也在翻江倒海,冷汗浸透了後背的制服。
現場被精心佈置過,卻又處處透著拙劣的刻意。幾個抽屜被粗暴拉開,裡面的東西散落一地;一個沉重的橡木首飾盒被撬開,空空如也,扔在牆角。牆上用不知是血還是紅漆,歪歪扭扭寫著幾個大字:「欠債還錢!」典型的劫財害命現場?李隊長蹲在陳萬福的屍體旁,眉頭擰成了死結,手指捻起地上一點被踩碎的糕點屑,又輕輕碰了碰死者漿挺的襯衫袖口,那裡沾著幾點細微的、近乎透明的油漬。他抬眼掃視凌亂的客廳,目光最後落在那把被隨意丟棄在血泊邊緣的柴刀上。刀身厚重,刃口沾著暗紅的血和可疑的碎屑,木柄粗糙。
「明遠,」李隊的聲音沙啞低沉,「去,看看那把刀。」
我戴上局裡僅有的兩副橡膠手套之一(另一副在李隊手上),小心翼翼地將柴刀裝進一個薄薄的油紙袋。入手沉重,冰涼的觸感透過紙袋傳來。我注意到刀柄尾端刻著幾個模糊的小字,仔細辨認,像是一個「金」字。更奇怪的是,刀身沾染著血污,但靠近刀柄的連接處以及木柄本身,卻異常乾淨,乾淨得……彷彿行兇者握著它時,手從未沾染過噴濺的血液。這感覺說不出的彆扭。
初步勘查在壓抑中進行。李隊幾乎趴在地上,一寸寸搜索。他在靠近後窗的牆角,發現了一枚被踩扁、幾乎嵌進地板縫裡的菸蒂,牌子很普通。在翻倒的花盆碎土裡,他捏起一小塊指甲蓋大小的、深藍色的硬質碎屑,像某種塑膠或烤漆。他用鑷子夾起,對著光仔細看了很久,才放進證物袋。他反覆檢查了後窗插銷,上面有新鮮的、非常細微的劃痕,窗台外沿的浮塵被蹭掉一小片。
「隊長,像是劫財殺人?」一個年輕警員抹著汗問。
李隊直起身,眼神銳利地掃過混亂的客廳,最終落在那把被我收起的柴刀上:「太順了,順得像戲台子。劫財?撬開的首飾盒空著,可陳萬福手上那塊金錶怎麼沒被擄走?」他指著死者手腕上那隻價值不菲的腕錶,「還有牆上那幾個字,『欠債還錢』?陳萬福是海港數得著的富商,誰有膽子、有資格讓他『欠債』?更像是有人想讓我們往道上那些爛賬上想。」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是對我說,「那把柴刀……柄太乾淨了。砍人的時候,血不會只濺到刀刃上。」 他最後的目光,投向客廳角落一個不起眼的矮櫃,櫃子上方空蕩蕩,積著薄灰,似乎原本該放著什麼東西。
幾天後,一份粗糙但方向明確的報告擺在李隊桌上。菸蒂上的唾液殘留分析?那時是天方夜譚,只能靠走訪排查可能的菸民。窗台的劃痕,指向一種特定的、薄而硬的撬鎖工具。最關鍵的突破口,是那把柴刀。李隊帶著我,還有那把用油紙層層包裹的兇器,跑遍了海港市大大小小的鐵匠鋪和五金行。

「這刀?」一個老鐵匠接過柴刀,掂量了一下,又仔細看了看刀柄尾端那個模糊的「金」字,手指摩挲著刃口的鍛造紋路,「是老金記的貨!錯不了。這種厚背砍柴刀,分量足,淬火硬,用的都是好鋼,價錢比普通的貴一倍。海港市就他家打這個。」他指著刀柄,「喏,這『金』字,就是金記的戳。」
我們立刻撲向老金記五金行。老闆金得祿(化名)是個精瘦的老頭,戴著老花鏡,在昏暗的鋪子裡噼裡啪啦打著算盤。看到我們亮出警徽和那把柴刀,他明顯哆嗦了一下,眼神閃爍。
「金老闆,認認這把刀,是不是你這裡出去的?」李隊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力。
金得祿拿起柴刀,對著門口的光看了又看,尤其仔細辨認那個「金」字戳記和刀身的紋路,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是……是小店的貨。這批刀就打了十把,賣出去……有數的。」他聲音發乾。
「賣給誰了?」李隊追問,目光如炬。
金得祿嚥了口唾沫,手指無意識地捻著油膩的衣角,眼神躲閃:「這……這買主來來往往的,哪能個個都記得清……」
「金老闆,」李隊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卻像重錘敲在金得祿心上,「這可是海港陳萬福滅門血案的兇器!五條人命!知情不報,這干係……你掂量掂量?」
「滅……滅門?」金得祿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手裡的算盤珠子啪嗒掉了一地。他猛地抬頭,眼神裡充滿了真實的恐懼,「警……警官!我說!我想起來了!是洪金土(化名)!是他!大概……大概半個月前,他來買的!對,就是他!錯不了!他還挑挑揀揀,嫌這把不夠快,非要我當場給他開了刃!」
「洪金土?」我和李隊對視一眼,這個名字並不陌生。海港市搞土方砂石起家的,行事霸道,風評極差。最關鍵的是,他與陳萬福之間,正為城西一塊極具開發價值的地皮歸屬權,官司打得不可開交,幾乎撕破了臉皮,在商會裡當眾對罵甚至差點動手的事都發生過。坊間早有傳言,洪金土放話要讓陳萬福「吃不了兜著走」。
動機、兇器購買指向、時間點……瞬間嚴絲合縫!洪金土的名字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了案件的核心。
抓捕過程異常順利,甚至可以說洪金土根本沒打算跑。他被堵在自己砂石場的辦公室裡,正對著幾個手下大聲呵斥。面對李隊亮出的逮捕令和「陳宅血案」四個字,洪金土那張橫肉遍布的臉先是驚愕,隨即漲成豬肝色,破口大罵:「放你娘的屁!老子是跟他陳萬福有仇!恨不得扒了他的皮!可殺人?殺他全家?老子還沒瘋到那份上!你們警察是吃屎的嗎?栽贓!這是栽贓!」他掙扎得像頭暴怒的獅子,但最終還是被死死銬住。
審訊室的白熾燈慘白刺眼。洪金土咬死了不認罪,咆哮著喊冤,咒罵陳萬福,也咒罵警察無能。他承認買了那把柴刀,理由是想砍掉砂石場後院幾棵礙事的雜樹。他承認和陳萬福有深仇大恨,但堅決否認案發當夜去過陳家。
「老子那天晚上在『醉仙樓』!整晚都在!跟幾個朋友喝酒賭錢!你們去查啊!」他梗著脖子嘶吼,唾沫星子噴了記錄員一臉。
醉仙樓的查證結果模稜兩可。幾個賭友閃爍其詞,一會兒說洪金土在,一會兒又說記不清了,時間太久。跑堂的夥計更是支支吾吾。在那個沒有監控、缺乏精確時間證人體系的年代,這種不在場證明脆弱得像一張薄紙。

同時,另外兩個與洪金土關係密切、同樣劣跡斑斑的手下王虎(化名)和趙三(化名)也被迅速鎖定。王虎曾因鬥毆傷人蹲過牢,趙三則是個偷雞摸狗的地痞。很快,有「線人」提供模糊線索,案發前幾日曾見王、趙二人在陳宅附近鬼鬼祟祟踩點。壓力之下,趙三先扛不住了,他供認是洪金土指使,許諾重金,他和王虎翻後窗入室,本想「教訓」陳萬福,結果場面失控,演變成屠殺。王虎稍後也崩潰招供,細節與趙三所述部分吻合,尤其提到了那把從金記買來的柴刀。他們供述,殺人後按照洪金土的吩咐,偽造了搶劫現場,並在牆上塗了紅漆字。
鐵證如山。購買兇器的人是指使者洪金土,動手的是王虎、趙三。動機(奪地之恨)、人證(金老闆、同案犯)、物證(柴刀)鏈條似乎完整閉合。輿論沸騰,民情激憤,要求嚴懲兇手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法庭上,洪金土依舊嘶聲力竭地喊冤,痛斥趙三、王虎誣陷。但三人的辯護在洶湧的「證據」浪潮面前,顯得蒼白無力。最終判決很快下達:洪金土、王虎、趙三,死刑。
案件似乎塵埃落定。社會恢復了秩序,報紙上登出「正義昭彰」的大字標題。警局內部也瀰漫著一種完成任務後的鬆懈。
只有李隊,眉頭始終沒有舒展。他在辦公室裡,對著攤開的現場照片和證物清單,一支接一支地抽菸,煙霧繚繞中,眼神銳利依舊,卻藏著深深的疑慮。
「太順了,明遠,」有天深夜,他疲憊地揉著太陽穴,指著攤在桌上的照片對我說,「你看,趙三和王虎供認是從後窗撬鎖進入。技術組報告也確認了窗台插銷上有細微的新劃痕,符合某種撬具。但是,」他拿起放大鏡,點在照片上窗台外沿那片被蹭掉浮塵的地方,「這痕跡的力度和方向,更像是……有人從裡面輕輕推開窗戶時留下的手印或衣袖蹭痕!如果是外面強行撬開,痕跡會更雜亂、更深、更向外!還有這個,」他翻出矮櫃上方那片空位的照片,積著薄灰的櫃面,「周媽的兒子後來確認,陳萬福有隻心愛的黃銅舊煙斗,以前一直放在這個櫃子上。現在不見了。可趙三王虎的口供裡,隻字未提拿過什麼煙斗!他們偽造搶劫,只盯著首飾盒?」
他又拿起那把柴刀的照片(我那時拍下的),手指重重地點在刀柄與刀身連接處那異常乾淨的區域:「再看看這個!這乾淨得不合常理!砍殺五人,血液噴濺的力量有多大?除非……」他頓了頓,眼中精光一閃,「除非行兇者戴了手套!或者,刻意在行兇後擦拭了刀柄!可趙三王虎的口供裡,有提到戴手套或者擦刀柄嗎?沒有!他們只說是臨時起意,殺紅了眼!」
更深的寒意從脊背升起。李隊拉開抽屜,取出兩個小小的證物袋。一個裡面是那枚被踩扁的菸蒂。「菸蒂牌子很普通,但過濾嘴這裡,」他指著菸蒂一端,「有一點非常細微的、深紅色的印記,不像菸絲,倒像……某種特殊印泥或顏料?」另一個袋子裡,是花盆碎土裡找到的那一小塊深藍色硬質碎屑。「技術組說,這像某種烤漆,很硬,可能是某種儀器或工具上的碎片。這玩意兒,跟陳宅,跟洪金土那夥人,有什麼關聯?」
疑點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暈染開來。那把「乾淨」的柴刀,成為李隊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他固執地認為,刀柄上應該留有兇手的汗液、皮屑,甚至是指紋——這是抓住真兇最直接的證據!然而,1961年的海港市警察局,沒有這樣的技術。顯微鏡能看到指紋紋路,卻無法提取、固定、比對。汗液和皮屑?更是無從談起。我們只能用最笨的辦法:把洪金土、王虎、趙三的指紋拓下來,再試圖和柴刀木柄上那些模糊、重疊、被血污破壞的潛在痕跡進行肉眼比對。結果可想而知,一片模糊,無法得出任何有效結論。李隊對著那些模糊的印痕,長久地沉默,拳頭攥緊又鬆開。
「明遠,記住這把刀,」他聲音沙啞,帶著一種近乎悲愴的無力感,「記住它有多『乾淨』。如果……如果以後我們有辦法……能看清這刀柄上到底沾過誰的皮屑,誰的汗……這案子,也許……」他沒說下去,眼中是深不見底的遺憾和一種超越時代的預感。那把無法「說話」的柴刀,成了他心中一根拔不出的刺,也成了他日後傾注心血鑽研現場微量物證提取與分析的最初動力。
幾個月後,洪金土、王虎、趙三被押赴刑場。刑場設在郊外一處荒僻的山坳。那天鉛雲低垂,空氣沉滯得讓人喘不過氣。洪金土被拖下囚車時,仍在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脖子上的青筋暴突:「冤枉!老子做鬼也不放過你們!陳萬福!老子替你背了黑鍋!你們查啊!查那個菸……」槍聲驟然響起,粗暴地打斷了他最後的吶喊。三聲沉悶的槍響,在山坳裡激起短暫的回音,隨即死一般的寂靜。喊冤的聲音永遠消失了,連同他最後那句未喊完的話。李隊站在警戒線外,臉色鐵青,看著行刑隊收槍、驗屍、蓋上白布。他猛地轉過身,狠狠一拳砸在旁邊粗糙的樹幹上,指關節瞬間滲出血珠,他卻渾然不覺。塵埃落定,帶著血腥味的塵埃。
泛黃的筆記在手中簌簌作響。我,張介安,坐在恩師吳明遠書房的昏暗中,後背已被冷汗浸透。窗外,2025年台北的霓虹次第亮起,五光十色,卻照不進這間瀰漫著歷史塵埃與血腥謎團的斗室。
恩師臨終時眼中那濃得化不開的疑雲,終於有了確鑿的影像——照片上,那把象徵舊時代刑偵無奈的柴刀旁,那隻嶄新、光潔、與死亡現場格格不入的煙斗,像一隻冰冷的眼睛,無聲地凝視著我。
筆記的最後幾頁,字跡已變得極其虛弱、顫抖,是吳教授在病榻上斷斷續續補充的:
……介安,我快撐不住了。那煙斗……我從未對人提起……當年現場唯一不該存在的東西……技術所限,無從查起……李隊私下查過,海港市沒有出售那種樣式煙斗的店……像是舶來品……洪金土最後喊的「菸」……是指它嗎?他替誰背了鍋?……
還有那塊藍色碎屑……八十年代末,我參加國際鑑識會議……看到一種德國精密車床控制面板的碎片……顏色、質地……極其相似……陳萬福的生意……那時能接觸到這種設備嗎?……
柴刀上的「乾淨」……終於有了解釋……若有手套……那菸蒂上的深紅印記……會不會是……手套內襯的染料?……
可惜……太遲了……證據湮滅……知情者凋零……真相……或許已隨洪金土埋進土裡……或許……還在某個角落冷笑……
記住……技術是破案的刀……但握刀的手……不能先被蒙蔽……陳宅的血……澆灌了鑑識的苗……卻也……淹沒了另一些東西……介安……你若有心……那把柴刀的祕密……還有那隻煙斗……
字跡到此,戛然而止。最後幾個筆畫幾乎難以辨認,耗盡了他最後的力氣。
我閉上眼,恩師枯槁的手緊攥著未言之祕的模樣,與照片上那隻冰冷的煙斗重疊。洪金土刑場上那聲被槍聲打斷的嘶吼——「查那個菸……」,如同幽靈的尖嘯,在死寂的書房裡迴盪。

塵埃落定了嗎?法律程序上,是的。三個「兇手」伏法,社會重歸「平靜」。但在那被鮮血浸透的客廳地板上,在那把因技術蒙昧而被迫「沉默」的柴刀旁,一隻嶄新的煙斗,像一個來自地獄的簽名,嘲弄著所有蓋棺論定。它無聲地訴說著:現場被精心佈置過兩次。一次是粗糙的搶劫假象,為了蒙蔽最初的眼睛;另一次,則更加隱祕、歹毒,將警方的視線牢牢鎖定在一個充滿仇恨、動機明顯的替罪羊身上。那塊深藍色的精密碎片,那菸蒂上可疑的深紅印記,指向的可能是另一個維度的人物和陰謀——商業競爭?技術竊密?更深的政治或經濟圖謀?陳萬福的生意觸角,當年究竟伸向了何方?
恩師窮盡一生追索的「乾淨」柴刀之謎,答案或許簡單得令人心寒:手套。一副可能沾染了特殊染料內襯(對應菸蒂上的紅印)的手套。一副屬於真正凶嫌的手套。而洪金土買的那把刀,很可能只是一枚被利用的棋子,甚至可能在案發前就被真正的主謀調了包。金得祿老闆的指認,是破案的關鍵,還是無意中成了嫁禍鏈條上精準的一環?他當時的恐懼,僅僅是因為命案的可怕,還是因為認出了更不該認出的人?
我輕輕撫摸著照片上那隻冰冷的煙斗。它纖塵不染,光可鑑人,與周遭的污穢血腥形成最殘酷的對比。這是兇手留下的名片,是勝利者的勳章,也是對整個時代刑偵侷限最辛辣的諷刺。它像一個幽靈,飄蕩在1961年海港市那個燠熱的夏夜,也飄蕩在恩師吳明遠直至生命終點的遺憾裡,如今,它飄到了我的面前。
窗外車水馬龍。2025年,我們有DNA資料庫,有高清監控網絡,有微量物證放大千萬倍的技術。恩師夢寐以求的「看清柴刀上是誰的皮屑」早已成為現實。然而,六十多年的時光,足以讓血肉化為白骨,讓記憶徹底風化,讓關鍵的物證湮滅無蹤。那隻煙斗,那塊藍色碎屑,那枚帶著紅印的菸蒂,它們如今安在?恐怕早已消失在歷史的垃圾堆裡。
我拿起那張觸目驚心的現場照片,目光在柴刀與煙斗之間反覆逡巡。恩師的遺言在耳邊迴響:「你若有心……那把柴刀的祕密……還有那隻煙斗……」
心?我有的不只是心。我是一個記者,一個繼承了吳明遠未竟之志的學生。洪金土的嘶吼並未被槍聲完全埋葬,它在泛黃的紙頁和褪色的影像中獲得了詭異的迴響。塵埃從未真正落定。它們只是暫時沉降,覆蓋在血痂之上,等待一陣足夠有力的風。
這風,或許就從這隻幽靈般的煙斗開始吹起。我打開電腦,新建文檔,游標在慘白的屏幕上閃爍,像一隻尋找獵物的眼。標題緩緩敲下:《煙斗的證詞——重探1961海港陳宅懸案》。
恩師,您看著。這把「乾淨」的柴刀,或許,還能撬開一點鏽死的真相。
後記:塵埃之下,真相的重量
敲下《煙斗的證詞——重探1961海港陳宅懸案》這個標題,指尖彷彿還殘留著恩師吳明遠教授遺稿那泛黃紙頁的粗糙觸感,以及那張褪色現場照冰涼的質地。柴刀的森冷與煙斗的詭異光澤,如同兩道無法忽視的刻痕,深深烙印在腦海。
這部小說的誕生,源於一份沉重的遺贈與一個縈繞半世紀的疑團。它並非憑空杜撰,而是以台灣刑案史上某個特定時代的陰影為基底,經過人物、地點、團體名稱的化名處理,並謹慎調整敘事視角(以恩師吳明遠的第一人稱回憶,與我的第三人稱追索交織)後,重新構築的文學鏡像。其核心,是試圖捕捉那個證據科學尚在襁褓、辦案極度依賴人證與直覺的年代,一宗滅門慘案所暴露的刑偵困境,以及潛藏其中、可能被時代洪流與辦案慣性所掩蓋的幽微真相。
小說中的「陳宅血案」,其震撼力不僅在於慘烈的現場,更在於案件偵破過程中,那把作為關鍵物證卻又顯得「過分乾淨」的柴刀所引發的深層思考。它像一把鑰匙,意外開啟了吳明遠(及其隊長李正義)對於現場痕跡、微量物證的敏銳覺察。那枚不起眼的煙蒂、那塊深藍色的神秘碎屑,以及最關鍵的、與血腥現場格格不入的嶄新煙斗,在當時技術條件下無法深究的物證,成了貫穿恩師職業生涯乃至生命終點的執念。它們象徵著刑偵技術的局限,也預示著未來發展的方向——恩師窮盡一生鑽研的刑事鑑識科學,其種子,確然是在對這些「不合理」細節的困惑與不甘中萌芽。
洪金土、王虎、趙三的伏法,是當時司法程序給出的「答案」。然而,恩師筆記中抽絲剝繭的疑點——窗台痕跡的矛盾、失蹤舊煙斗與嶄新煙斗的並存、柴刀柄異常的潔淨、指向不明卻極其精密的藍色碎屑——都強烈暗示著,這樁血案的背後,可能潛藏著更為複雜的動機與更為隱蔽的操盤手。粗糙的劫財偽裝之下,或許覆蓋著另一層更為精密的嫁禍布局。洪金土刑場上那句被槍聲無情截斷的「查那個煙……」,成了小說中最令人心悸的留白,也是歷史留給後人的一聲沉重叩問。

作為記者張介安,我繼承的不僅是恩師的遺稿,更是他對真相那份近乎偏執的追尋,以及對「技術是刀,握刀之手不可蒙蔽」的深刻體悟。2025年的今日,我們擁有恩師當年夢寐以求的科技利器:DNA比對能讓微量的皮屑、汗液開口說話;高清監控網絡織就無形的天網;微量物證分析足以穿透時光的迷霧。然而,六十餘載的光陰,也無情地銷蝕了血肉之軀,風化了記憶,更可能讓那些關鍵的實體證據——那隻幽靈般的煙斗、那枚帶有特殊紅印的煙蒂、那片深藍色的精密碎片——早已湮滅在時間的廢墟之中。技術再先進,面對空無,亦如利刃劈向虛空。
那麼,重啟調查的意義何在?書寫這部小說的意義又何在?
我想,意義在於「記住」。記住那些在技術蒙昧年代可能被錯置的懷疑、被忽略的細節、被壓抑的吶喊。記住恩師吳明遠、隊長李正義等前輩,在有限的條件下,憑藉著刑警的直覺與對正義的樸素堅持,仍舊試圖穿透迷霧的勇氣與遺憾。記住洪金土那聲戛然而止的嘶吼,它提醒我們,正義的實現,有時也伴隨著無法挽回的悲劇性代價。
《柴刀上的沉默》終究是一部小說,是基於歷史輪廓的文學演繹。它無意也無法對真實歷史中的任何具體案件做出定論。它的目的,是將那個特定時代刑偵工作的艱難、人性的幽暗與光輝、以及對「絕對真相」永恆卻又充滿挫折的追尋,凝結成一個可供審視與思考的故事。塵埃或許覆蓋了血跡,歲月模糊了面容,但那些未被解答的疑問、那些被技術局限所「沉默」的物證,其重量並未消失。它們沉澱在歷史的深處,成為一面鏡子,映照著司法與刑偵之路的曲折,也映照著我們對「正義」永不滿足的探求。
真相或許已隨洪金土深埋黃土,或許仍隱匿在未知的角落冷笑。但恩師吳明遠臨終前緊攥未言之秘的手,和那張定格了柴刀與煙斗的現場照片,將永遠懸掛在我心中。它們提醒我,也提醒每一位讀者:在追求正義與真相的道路上,保持警醒,保持懷疑,尊重證據,敬畏生命,並永遠記得——沉默的證物,往往承載著最沉重的真相。而那把「乾淨」的柴刀,其沉默本身,就是最震耳欲聾的證詞。
張介安 謹誌
2025年秋 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