檔案編號1996:史料陳列館後巷無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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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編自1996年真實刑案

父親的遺物中有張泛黃剪報:「史料陳列館後巷驚現無頭女屍」。

二十年記者生涯讓我明白,有些真相不是被遺忘,而是被刻意埋藏。

當我循著父親的調查筆記重啟此案,卻發現女屍骨盆的東南亞特徵指向移工黑市,

而手術刀精準的切割痕跡,竟與父親肝癌開刀的主刀醫師手法如出一轍……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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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張明哲的書房,即使在他肝癌過世五年後,仍固執地保留著他生前的氣息——舊書的黴味、劣質菸草的餘燼,以及一種揮之不去的、被重重謎團壓抑過的氣味。我,張介安,今年四十五歲,頂著和他一樣「記者」的頭銜,在這座島嶼的新聞戰場上,也滾了快二十年。此刻,我正翻檢著他遺留的雜物,為搬家做最後的清理。一個硬殼、邊角磨損的舊卷宗夾,塞在一堆過期的採訪筆記本底下,顯得格格不入。

我抽出它,灰塵在午後斜射的光柱裡狂亂飛舞。打開夾子,裡面沒有預想中的報導草稿或採訪名單,只有一張剪報,靜靜地躺著。報紙泛黃、發脆,鉛印的字體帶著上個世紀的粗糲感。頭版下方,一則社會新聞標題,像一把生鏽的刀,猛地刺入我的眼簾:

「史料陳列館後巷驚現無頭女屍!雙手反綁,疑遭專業手法分屍」

日期是:民國八十五年,十月七日。

我的心臟像是被那標題狠狠攥了一下。史料陳列館?不就是現在那個氣派的總統副總統文物館?後巷?那個緊鄰著敏感政治中樞、戒備理應森嚴的地方?一九九六年……那時我才剛踏進報社大門,是個跟著前輩跑警政線、只會埋頭記錄的菜鳥。這案子,我竟毫無印象。是它太過聳動被壓下?還是淹沒在當年層出不窮的社會事件裡,連一朵小水花都沒濺起?

目光掃過內文簡短而冰冷的描述:「……軀幹遭利器精準分離關節……頭部失蹤……雙手以麻繩反綁……現場未尋獲死者衣物及身分證明……警方初步排除館內人員涉案可能……」

「專業手法分屍」幾個字,帶著一種冷酷的權威感,烙印在紙上。父親為何獨獨保留了這則新聞?僅僅是出於記者的職業敏感?還是……他嗅到了什麼不尋常?指尖撫過剪報粗糙的表面,彷彿觸碰到二十年前那個陰冷潮濕的清晨,以及那具被遺棄在權力陰影下的無名軀體。一股寒意,混合著記者天生的獵犬嗅覺,從脊椎悄然爬升。父親未竟的疑問,像這張剪報一樣,沉重地壓進了我的掌心。

第一章:塵封的鏽鎖

父親的剪報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漣漪在我心底無聲擴散。那份刻意被遺忘的寒意,驅使我走進了報社那龐大卻佈滿灰塵的檔案室。空氣裡瀰漫著陳舊紙張和微菌的味道。管理檔案的老趙,頂著一頭稀疏的白髮,從老花鏡片後狐疑地打量我:「介安?稀客啊!找什麼古董資料?」

「老趙,幫個忙。」我遞過去一張便條,上面寫著年份和關鍵詞:「一九九六年,十月,史料陳列館,無頭女屍案。」

老趙接過紙條,眉頭皺成一個疙瘩,手指在鍵盤上敲擊了幾下,螢幕幽光映著他溝壑縱橫的臉。他搖搖頭:「沒有。系統裡沒有這個案子的報導存檔編號。」他頓了頓,壓低聲音,「介安,這案子……有點邪門。當年好像上面打過招呼,不讓深挖。跑警政的幾個老鳥提過一嘴,都諱莫如深。」

線索在官方層面,斷了。

我轉向警界。憑著這些年跑新聞積攢下的人脈,我約了當年曾短暫參與過此案外圍調查、如今已退休的老刑警王志忠,在警總署附近一間嘈雜的老茶館碰面。茶煙繚繞,人聲鼎沸,是個談隱秘的好地方。

王伯頭髮全白,背微駝,但眼神依舊銳利。聽到「史料陳列館後巷」幾個字,他端著茶杯的手頓在半空,渾濁的眼裡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是警惕,也有一絲如釋重負?彷彿終於有人來問起這個壓箱底的秘密。

「介安啊,」他啜了口濃茶,聲音低沉下去,幾乎被周圍的喧鬧淹沒,「那案子……就是個死結。一個大悶鍋!」他搖著頭,「現場?乾淨得他媽的邪乎!除了那具身子,啥也沒留下。沒血跡噴濺,沒腳印,沒毛髮纖維……兇手像個鬼,做完案,拍拍屁股就沒影了。」

「死者呢?真的一點線索都沒?」我追問。

「難!」王伯放下杯子,手指沾了茶水,在油膩的桌面上畫了個簡單的骨盆形狀,「我們找遍了全台失蹤人口,DNA比對沒一個對上號!後來法醫老陳——就是那個出了名倔脾氣的陳法醫——頂著壓力堅持複檢,發現那女屍的骨盆結構,跟我們本地女性常見的有點細微差別。他私下跟我說,那特徵,更像是……東南亞那邊的。」他抬眼看了看我,意味深長,「懂嗎?那年頭,沒有健全的移工資料庫,很多都是偷渡的、黑下來的,查無此人太正常了。」

「分屍手法呢?」我問出關鍵。

王伯的眼神瞬間變得凝重,甚至帶點……職業性的欽佩?「那才叫絕!乾淨,俐落,專業得讓人頭皮發麻!」他用手指虛劃著自己的關節部位,「頸椎、肩關節、腰椎、髖關節……切口平滑精準,用的絕對是鋒利無比的手術刀之類的專業器械,下手的人對人體結構熟得不得了!絕不是屠夫那種蠻力剁砍。當時專案組內部推測,兇手九成九有醫學背景,外科醫生、軍醫,或者……解剖學專家。」他嘆口氣,「可範圍太廣了,當年哪有現在這種監控和技術?加上死者身分不明,動機無從查起,上面又……咳,」他含糊地帶過,「案子很快就冷處理,掛起來了。」

「棄屍地點呢?選在史料陳列館後巷,總有原因吧?」我不放過任何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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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的臉上露出困惑和煩躁交織的神情:「這點最他媽的詭異!那地方是什麼所在?敏感得要命!兇手是蠢到自投羅網?還是……故意挑釁?」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當年專案組不是沒懷疑過內部或相關人員,但館內當晚值班記錄、監控(雖然那時監控少得可憐且效果差)、人員背景查了又查,乾乾淨淨,沒一點破綻。動機?完全摸不著邊。政治警告?情殺?仇殺?儀式性犯案?哪個都沾點邊,哪個又都立不住腳。最後只能歸結為兇手心理變態,故意選那地方製造恐慌。」他靠回椅背,一臉疲憊和無奈,「死案,無頭案。介安,聽王伯一句,別沾手。水太深,太渾,撈不出東西,只會惹一身腥。」

茶館的喧鬧聲浪彷彿隔了一層膜。王伯的話像一塊塊冰冷的石頭,投入我心中那個不斷擴大的謎團深淵。東南亞特徵的無名女屍、精準如藝術的外科分屍、棄屍於政治敏感地帶的赤裸挑釁……以及,官方系統裡被抹去的痕跡。父親保留那張剪報,絕非偶然。他當年,是否也像此刻的我一樣,嗅到了這平靜水面下湍急洶湧的暗流?他是否觸碰到了某個不該觸碰的開關?

離開茶館,秋風帶著涼意。我沒有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將車開向了中正區。傍晚時分,昔日的「國史館」,如今的「總統副總統文物館」在夕陽下顯得莊嚴肅穆,戒備森嚴。我繞到館後,那條著名的後巷——一條不算寬敞、被高牆夾峙的柏油路。巷子被打掃得很乾淨,兩旁甚至種了些綠化植物,早已尋不到一絲一毫當年的血腥氣息。來往車輛不多,更顯幽靜。高牆之上,是文物館森然的窗戶和監控探頭。

我站在王伯描述的大致棄屍位置,抬頭仰望那堵沉默的紅磚高牆。二十年前,一具失去頭顱、雙手被縛的冰冷軀幹,就那樣被拋棄在此,像一件被隨意丟棄的垃圾,曝露在權力機構最隱秘的角落。兇手是懷著怎樣的心情選擇這裡?是對這座象徵最高權力建築的嘲弄?還是某種扭曲的獻祭?抑或是……這地點本身,就藏著指向兇手的密碼?風穿過巷子,帶著涼意,捲起幾片枯葉,發出沙沙的輕響,彷彿是那無名女子無聲的嗚咽,在這鋼筋水泥的叢林裡,縈繞不散。

第二章:父親的筆記

王伯提供的線索沉重如鉛塊,沉甸甸地壓在心頭。東南亞、移工、黑市……這些關鍵詞像幽靈,在我腦海中盤旋。直覺告訴我,要揭開無名女「阮氏清」(我心裡開始這樣稱呼她)的身份之謎,必須深入那個陽光難以照亮的角落。

我動用了多年積累的人脈,幾經周折,才聯繫上一位在台北扎根多年、備受底層移工社群信任的越南華僑社工——大家都叫她「阿心姐」。約見地點在一間位於中山北路巷弄深處、專做東南亞勞工生意的簡陋小吃店。空氣裡混合著魚露、香茅和汗水蒸騰的味道,嘈雜的越南語、印尼語、泰語交織。

阿心姐五十多歲,身材敦實,眼神卻異常明亮銳利,透著長年與底層打交道的精明和一種不易察覺的疲憊。我隱晦地說明來意,提到1996年,提到可能失蹤的東南亞女性,提到史料陳列館後巷。她的眉頭立刻鎖緊,眼神裡充滿了戒備和深沉的悲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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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記者,」她攪動著面前那杯廉價的冰咖啡,聲音低沉,「那個年代,比現在亂得多。很多姐妹,沒有合法身份,像影子一樣活著。失蹤?太常見了。被黑心中介騙去抵債的、被雇主虐待逃跑結果下落不明的、甚至是被同鄉拐賣的……報警?」她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弧度,「她們敢嗎?語言不通,怕被抓,怕遣返,怕連累還在等錢的家裡人。很多時候,人沒了,就像一滴水蒸發在海裡,連個響聲都聽不見。」

「一點辦法都沒有嗎?」我追問,「比如……有沒有聽說過96年秋天,突然不見的?年紀大約二十到三十歲之間?」

阿心姐沉默了很久,小店裡的喧鬧彷彿被隔絕開來。她抬眼,目光越過我,看向店外陰沉的天空。「那年……快年底的時候,確實有風聲。」她聲音壓得極低,幾乎是氣音,「有個從南部鄉下剛來台北沒多久的越南女孩,叫阿萍的,好像是在一個家庭幫傭。聽說雇主……不太好相處。後來,突然就沒消息了。帶她出來的同鄉大姐急瘋了,偷偷找過,也試著問過雇主,對方只說她偷了錢跑了,還威脅要報警抓她。那大姐怕事,最後……也就不了了之。」她嘆了口氣,「名字?具體是哪家?都說不清了。那時候,誰敢深究?能保住自己就不錯了。」

「阿萍……」我默念著這個很可能早已湮滅的名字,「她雇主是做什麼的?」

「不清楚,只知道好像住在……大安區那一帶?有錢人吧。」阿心姐搖搖頭,帶著無力感,「張記者,就算真是她,又能怎樣?二十年了,證據在哪?雇主是誰都找不到了。而且……」她頓了頓,眼神帶著警告,「那個地方,」她意指史料陳列館,「牽扯到的東西,不是我們這種小老百姓能碰的。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她的話語裡充滿了底層生存的無奈和對權力陰影的深刻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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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氏清」的面容依舊模糊,但來自底層的、沉重如鐵的現實,卻給了她一個可能的、悲劇性的輪廓。離開那充滿異國香料氣味的小店,一種無力感和更強烈的追尋欲在我心中交戰。回到父親的書房,在檯燈昏黃的光暈下,我再次翻開那個舊卷宗夾。指尖仔細地摩挲過剪報的每一寸邊緣、每一道折痕。突然,在夾子內側硬紙殼的邊緣,一道幾乎與紙殼顏色融為一體、非常不起眼的微小裂縫,引起了我的注意。

心臟猛地一跳。我找來一把薄而鋒利的美工刀,小心翼翼地沿著那道裂縫劃開。紙殼內層,竟藏著一個薄薄的夾層!裡面靜靜躺著幾張對折的、泛黃的筆記紙。是父親的字跡!鋼筆墨水有些暈染,但依舊清晰有力。

筆記凌亂而跳躍,顯然是匆忙記錄的思緒碎片:

「96.10.8 訪陳法醫(倔老頭,但專業極硬)。確認:分屍手法極專業,關節分離點精準,非職業醫生或長期解剖訓練者難為。兇手冷靜、自信,甚至……帶有某種儀式感?手術刀類器械。」

「10.12 追棄屍地點。館方安保記錄:案發當晚監控系統『例行維護』(過於巧合?)。重點排查館內外有無近期異常人員變動或工程。」

「10.15 線人『老K』模糊提及:案發前數日,深夜曾見一輛深色轎車(車型不詳,非本地常見款)在館後巷短暫停留,車牌似被刻意遮掩。駕駛座男性,側臉輪廓……線人稱『感覺像見過的知識份子』(模糊!)。」

「10.20 疑點:分屍需空間、時間、專業工具。兇手第一現場在哪?家中?診所?實驗室?排查全市私人診所、醫學院相關機構(含退休人員)、屠宰場(可能性低)。」

「10.25 受阻。上頭暗示『方向有誤』『影響穩定』。壓力日增。」

「11.3 意外收穫?訪談市立醫院資深外科護理長(不願署名)。閒聊中提及:極少數頂尖外科醫生,因長期精細操作,執刀時會有獨特的『印記』——或極細微的持刀角度習慣,或在處理特定韌帶、神經叢時,下刀的深淺偏好,如同簽名。需極專業眼光辨識。她舉例:曾共事過的李振文醫師(現已退休),處理膝關節後方組織時,習慣先斷一束細小韌帶(名稱專業),刀口走向有細微上挑……(此處有潦草人體膝關節簡圖及箭頭標註)。」

筆記在此處戛然而止。最後一條關於「外科醫生獨特印記」和「李振文醫師」的記錄,墨跡似乎比其他部分更重,帶著一種發現關鍵線索的激動,卻又突兀地斷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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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振文!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劈進我的腦海。父親肝癌晚期的主刀醫師,不就是李振文嗎?!那個在醫學界享有盛譽、早已退休多年、德高望重的外科權威?父親最後的歲月裡,正是這位李醫師負責他的治療。父親在調查這個分屍案時,怎麼會突然記錄下李振文多年前一個極其專業的手術習慣?是純粹的聯想舉例?還是……他當時的調查方向,已經不知不覺地,指向了這位曾握著手術刀拯救他生命的人?

寒意,比在史料陳列館後巷感受到的更加刺骨,瞬間從腳底竄遍全身。父親記錄這條信息時,是否也感到了這種毛骨悚然?他筆記的突然中斷,是因為上頭的壓力?還是因為……他發現了更可怕的、足以讓他噤聲的真相?而他的肝癌,最終帶走了他,也將這個恐怖的聯想,永遠埋在了這隱秘的夾層裡。我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筆記紙上的字跡在燈光下扭曲晃動,彷彿父親當年的驚懼正穿透時光,緊緊扼住了我的喉嚨。

第三章:刀鋒上的印記

父親筆記中那個驚悚的聯想——將無名女屍上精準的外科刀痕與李振文醫師的手術習慣聯繫起來——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纏繞在我心頭,吐著信子。這個念頭太過瘋狂,太過褻瀆,卻又帶著某種魔鬼般的邏輯引力,揮之不去。我必須驗證。不是為了證明李醫師是兇手(這念頭本身都讓我覺得荒誕),而是要弄清楚,父親當年為何會記錄下這個細節?是隨手舉例,還是確有所指?

我再次聯絡了退休的老法醫陳伯。電話裡,我沒有提及李振文的名字,只是以探討專業細節為由,約他見面,特別強調想請教關於「頂尖外科醫生可能留下獨特操作印記」的問題。陳伯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才沙啞地應下:「你這個問題……有點意思。老地方,明天下午。」

再次見到陳伯,是在他那間堆滿了醫學書籍和骨骼標本、充滿福馬林氣味的書房裡。他比上次見面更顯蒼老,但眼神依舊如鷹隼般銳利。我將父親筆記中關於「外科醫生獨特印記」的段落複述給他聽(隱去了李振文的名字),並誠懇地請教:「陳伯,以您的專業來看,這種極其個性化的操作習慣,在分屍案造成的創面上,有可能被辨識出來嗎?尤其是在二十年後?」

陳伯靠在舊沙發裡,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扶手,陷入長久的沉思。窗外天色陰沉,房間裡的光線有些晦暗。

「理論上……存在這種可能。」他終於開口,語速很慢,字斟句酌,「頂尖的外科醫生,尤其是那些專注於精細解剖、顯微手術領域的,經過數十年、上萬台手術的磨練,某些操作會成為深入骨髓的本能反應。就像書法家的筆鋒,帶著獨特的個人痕跡。這體現在對特定組織層次的偏好選擇、分離不同組織時下刀的順序和角度、甚至是切斷某些細小韌帶或神經束時微妙的力道掌控……這些痕跡,在顯微鏡下,在對創口邊緣組織的細緻分析中,或許能窺見一二。」

他抬眼,目光如炬地盯著我:「但是,介安,這需要兩個極其苛刻的前提:第一,分屍者必須是在極度冷靜、從容的狀態下操作,才能完全展現其固有的操作習慣,而非慌亂應付。第二,」他加重了語氣,「必須有該醫生大量的、詳盡的過往手術樣本資料進行極其精密的比對!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尤其是二十年前的案子,當時的檢驗技術和檔案保存……唉!」他重重嘆了口氣,搖搖頭,「當年我們何嘗沒有往這方面想?但一來,死者身份不明,無從推斷兇手動機,無法鎖定嫌疑人範圍;二來,就算鎖定了某個有醫學背景的嫌疑人,誰能拿到他過往手術的詳細組織切片資料?這是天方夜譚!所以,這條路,在當年,根本就是死胡同。」他的話語充滿了法醫面對技術和現實壁壘時的無奈。

陳伯的話像一盆冷水,澆滅了我心中剛燃起的一點虛妄之火。技術上近乎不可能。父親當年的記錄,很可能真的只是一個專業人士在探討可能性時的隨筆舉例。李振文醫師,那位挽救過無數生命、備受尊敬的醫者,與這樁冷血分屍案,應該只是名字在父親筆記本上的一次不幸巧合。

然而,當我有些頹然地告別陳伯,走在陰沉的街道上時,另一個更現實、更迫切的問題浮了上來:父親的肝癌手術。

我調轉方向,直奔市立醫院。憑著記者證和一點點人情的運作,我在醫院檔案室塵封的庫房裡,找到了父親當年的病歷。厚厚的一疊紙,記錄著他與病魔抗爭的痛苦歷程。翻到手術記錄部分,主刀醫師一欄,清晰地印著:李振文。手術日期:父親去世前一年半。

我仔細閱讀著那份由李振文醫師親筆簽署的手術記錄。描述專業而詳盡。當目光掃過「肝臟病竈切除」的具體操作步驟描述時,一行看似常規的術語,卻像針一樣刺進了我的眼睛:

“……游離肝門結構,仔細分離並結紮肝動脈、門靜脈分支……於肝實質離斷過程中,注意保護並優先處理肝冠狀韌帶上葉部分細小纖維束,以減少術中出血……”

肝冠狀韌帶上葉部分細小纖維束!

我的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父親筆記裡的潦草圖畫和記錄瞬間在腦海中復活!陳伯的話也轟然迴響:「……處理特定韌帶、神經叢時的下刀深淺偏好……如同簽名……」

父親筆記裡提到的那位護理長舉例時說的什麼?「李振文醫師,處理膝關節後方組織時,習慣先斷一束細小韌帶,刀口走向有細微上挑……」雖然部位不同(膝關節 vs. 肝臟區域),但那種對「特定細小纖維束」的「優先處理」習慣,那種近乎偏執的「精細掌控」的思維模式,何其相似!這難道就是陳伯所說的、頂尖外科醫生的那種「深入骨髓的本能反應」?一種跨越不同器官、卻根植於同一套操作哲學的「印記」?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從尾椎骨炸開,瞬間蔓延全身。我的手心沁出冷汗,幾乎握不住那幾頁沉重的病歷紙。這只是專業習慣的巧合嗎?還是……一個隱藏在救死扶傷聖潔光環下的、令人不寒而慄的可能性?父親在記錄那個分屍案細節時,是否也因為接觸過李振文為他制定的手術方案,而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種可怕的相似性?他筆記的戛然而止,是否不僅僅因為上頭的壓力,更因為這個發現本身,就足以摧毀他對這個世界的一部分認知?

我猛地合上病歷,彷彿那紙張灼燒著指尖。檔案室裡冰冷的空氣鑽入肺腑。窗外的城市華燈初上,霓虹閃爍,卻在我眼中化為一片模糊而詭異的光暈。二十年前的冰冷屍塊,父親筆記裡潦草的圖示,手術記錄上冰冷的專業術語……這些碎片被一條無形的、名為「習慣」的細線串聯起來,指向一個我完全不敢深思的深淵。下一步該怎麼辦?質問那位德高望重的李醫師?這無異於自殺。我站在檔案室冰冷的燈光下,第一次感到徹骨的迷茫和恐懼。

第四章:風暴中的追索

李振文這個名字,連同父親手術記錄上那行冰冷的專業描述,在我腦海中日夜盤旋,像一臺失控的研磨機,碾壓著我的理智與恐懼。直接面對他?無異於以卵擊石。我需要更確鑿的關聯,哪怕只是一條微弱得幾乎看不見的線。

父親筆記裡那條模糊的線索再次浮現——「線人『老K』模糊提及:案發前數日,深夜曾見一輛深色轎車(車型不詳,非本地常見款)在館後巷短暫停留,車牌似被刻意遮掩。駕駛座男性,側臉輪廓……線人稱『感覺像見過的知識份子』(模糊!)。」

「老K」是誰?父親沒有留下更多信息。這個代號,如同幽靈。我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再次翻檢父親的遺物,重點查找1996年前後的通信錄、舊名片、甚至電話簿。在一個塞滿泛黃名片的鐵盒底部,一張邊緣磨損、沒有任何頭銜和公司信息的白色卡片吸引了我的注意。上面只有手寫的一個姓氏:「顧」,和一個早已停用的大哥大號碼。背面用極小的字寫著一個地址:萬華區某條老舊巷弄。

「顧」?「老K」?是諧音?還是某種代指?死馬當活馬醫。我按圖索驥,找到了那個地址——一間藏身於破敗老公寓一樓、掛著「顧氏機車行」招牌的小鋪面。店裡瀰漫著機油和橡膠的味道,一個頭髮花白、穿著沾滿油污工作服的老伯,正埋頭修理一輛破舊的速克達。

「請問……顧老闆在嗎?」我試探著問。

老伯抬起頭,露出一張被歲月和油漬侵蝕的臉,眼神渾濁卻在看清我時閃過一絲警惕。「我就是。修車?」

「不是,」我走近兩步,壓低聲音,「顧老闆,我是張明哲的兒子,張介安。」

「張明哲?」顧老伯手裡的扳手「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他猛地站直身體,渾濁的眼睛瞬間瞪大,死死盯著我,充滿了震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有懷念,似乎還有一絲……後怕?他嘴唇哆嗦了幾下,才啞聲說:「你……你是老張的兒子?都這麼大了……他……唉!」他重重嘆了口氣,彎腰撿起扳手,指了指店內狹窄的休息間,「進來說。」

狹小的休息間堆滿雜物,空氣混濁。顧老伯用滿是油污的手倒了杯開水給我,自己點燃一支廉價香菸,狠狠吸了一口,煙霧繚繞中,他的面容顯得更加滄桑。「老張……是個好人,好記者。膽子大,有正義感。」他聲音沙啞,「你爸……是為那件事找過我。那時候,我在那一帶……開計程車。」他指了指史料陳列館的方向。

「96年,國慶日前幾天吧,具體記不清了。」他瞇起眼,陷入回憶,「有天半夜,大概兩三點,我送完一個醉鬼到東區,空車回萬華,抄近路經過那條後巷。就看到一輛車,黑乎乎的,像個大盒子,停在巷子暗角裡,沒開燈。我那時年輕,好奇,也怕是不法之徒,就放慢速度多看了兩眼。」他彈了彈菸灰,「車牌……用那種黏貼的紙板之類的東西擋住了,看不清。車型……嘖,不像常見的豐田、福特,比較方正,有點像……像德國車?賓士那類的?記不真切了。」

「然後呢?」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後,駕駛座的門開了,下來一個人。」顧老伯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男的,中等身材,穿著深色外套,戴著鴨舌帽,壓得很低,看不清臉。但他關車門,轉身往巷子深處牆邊陰影走那兩步的姿勢……很穩,腰桿挺直,不像小混混。他側臉對著我這邊路燈光的時候……下頜線繃著,感覺……很嚴肅,像個老師,或者……坐辦公室的幹部?」他努力回憶著,「老張後來問我的時候,我說『像知識份子』,就是那種感覺!他走到牆邊,好像彎腰查看了一下什麼東西……黑乎乎的,看不清。也就十幾秒鐘,他就迅速回到車上,開走了。」

「您把這些都告訴我父親了?」

「嗯。」顧老伯點點頭,神色凝重起來,「老張當時很重視,反覆問細節。但後來……」他壓低了聲音,帶著恐懼,「沒過多久,有天晚上收車,我發現車子被人動過手腳,煞車油管差點被剪斷!幸虧我習慣出車前檢查……我嚇壞了!老張知道後,臉色很難看,讓我別再碰這事,也別再對任何人說。他……他說水太深。」他看著我,眼神裡充滿了告誡,「介安,聽顧叔一句,別查了。你爸都……唉。有些事,爛在泥裡比挖出來好。命要緊!」

顧老伯的話證實了父親筆記的真實性,也描繪出一個深夜出現在棄屍地點附近、氣質陰沉如「知識份子」的神秘男人形象。深色、方正的進口轎車(疑似德國車)……這個細節,像一塊新的拼圖。

就在我試圖消化這些信息時,手機急促地響起。是報社跑即時新聞的年輕同事阿凱,聲音帶著跑新聞特有的亢奮和喘息:「安哥!快看氣象!強颱『海龍』提前轉向了!預報中心剛發布陸上警報,中心晚上可能從台北附近登陸!風雨會超大!」

颱風!一個瘋狂的念頭瞬間擊中了我。颱風夜,混亂,能見度低,戒備也可能因天災而出現縫隙……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需要親眼看看那個地方,在極端天氣下,是否能印證顧老伯的描述,或者……觸發某種直覺?

我沒有猶豫,抓起一件舊雨衣和強光手電筒衝出家門。狂風已經開始肆虐,路邊的樹木瘋狂搖擺,發出嗚咽般的嘶吼,豆大的雨點開始砸落。我驅車衝向中正區,越靠近市中心,風雨越是狂暴。路上車輛稀少,警車閃著燈在巡邏,廣播裡不斷重複著颱風警報和避難提醒。

將車停在距離史料陳列館一個街區外的路邊,我裹緊雨衣,頂著幾乎要把人吹倒的狂風和瓢潑大雨,踉蹌地向那條後巷走去。雨水如瀑布般從雨帽邊緣灌下,眼前一片模糊。強光手電的光柱在風雨中劇烈晃動,只能勉強照亮腳下幾步路。巷子裡空無一人,只有狂風捲著垃圾和斷枝在飛舞,雨水在路面匯成急流。

我憑著記憶,艱難地挪到當年棄屍的大致位置,背靠著那堵冰冷濕滑的高牆。風聲、雨聲、物體撞擊聲交織成一片末日般的轟鳴。我努力睜大眼睛,用手電掃視著巷口方向,想像著二十年前那個深夜,一輛深色轎車悄無聲息地滑入,停在顧老伯描述的暗角……

就在這時,一道刺眼的車燈光柱,如同撕裂夜幕的利劍,猛地從巷口射了進來!強光穿透重重雨幕,瞬間將我籠罩!引擎低沉的轟鳴聲壓過了風雨聲,一輛車身線條方正、輪廓硬朗的深色轎車,正緩緩駛入巷口!

我的血液在這一刻幾乎凝固!顧老伯的描述閃電般劃過腦海——像個大盒子!德國車!賓士?!風雨太大,看不清具體車標,但那沉穩、厚重的氣勢,絕非普通車款!

它為什麼會在這颱風肆虐的深夜,出現在這條敏感又偏僻的後巷?!

手電筒的光柱與對方刺目的車燈在暴雨中猛烈交鋒。那輛深色轎車如同蟄伏在風雨中的鋼鐵怪獸,引擎低吼著,停在巷口,沒有再前進,也沒有後退。車窗貼著深色的膜,在搖晃的光線和傾瀉的雨水扭曲下,完全看不清車內的情形。一種被冰冷視線鎖定的感覺,穿透狂風暴雨,死死地釘在我身上。

恐懼像一隻巨手攫住了我的心臟,腎上腺素瘋狂飆升。跑!腦子裡只剩下這一個念頭!我猛地關掉手電筒,轉身就想往巷子另一端衝。但就在熄燈的瞬間,對方車頭的遠光燈驟然亮到極致,如同兩顆慘白的小太陽,將整個巷子照得一片詭異的雪亮,也將我倉惶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濕漉漉的牆面上!

引擎的轟鳴聲陡然加大!那輛車像甦醒的猛獸,猛地加速,輪胎碾過積水路面,發出尖銳的嘶鳴,直直地朝我衝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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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的陰影伴隨著刺目的強光和引擎的咆哮,瞬間將我吞噬!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我爆發出全部力量,不顧一切地向旁邊撲倒,重重摔進巷邊一個堆滿廢棄建材的凹陷處。幾乎就在同時,沉重的車身裹挾著冰冷的雨水和勁風,從我剛才站立的位置呼嘯而過!車輪濺起的泥水劈頭蓋臉地澆了我一身。

車子沒有停留,衝過我之後,在巷子盡頭一個急轉彎,輪胎髮出刺耳的摩擦聲,消失在如注的暴雨和狂風嘶吼的黑暗深處。

我癱倒在冰冷濕滑的泥水裡,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炸開胸膛,渾身的骨頭像散了架,冰冷的雨水不斷沖刷著臉上的污泥。剛才那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就在車燈將我完全籠罩、我撲倒前最後的驚鴻一瞥——我似乎看到駕駛座上一個模糊的側影。鴨舌帽(或是被雨水打濕貼服的頭髮?),下頜線緊繃的輪廓……一種冰冷的、沉穩的,屬於「知識份子」的輪廓!與顧老伯二十年前的描述,在風雨交加的此刻,驚悚地重疊!

那不是幻覺!不是巧合!二十年前出現在此地的幽靈,今夜,再次被我的追索驚動了!它回來了!它想滅口!

終章:未冷的刀鋒

颱風過境後的台北,天空呈現一種被暴力清洗過的、不真實的灰藍色。陽光刺眼,空氣中瀰漫著積水蒸發的潮氣和樹木折斷後的青澀苦味。我躺在醫院單人病房裡,左臂打著石膏,肋骨處纏著厚厚的繃帶,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鈍痛。昨夜在史料陳列館後巷的亡命經歷,像一場高燒中的噩夢,卻又無比真實——手臂骨折,肋骨骨裂,全身多處挫傷,以及更深的、難以癒合的驚懼。

警察來過了。我的說辭是:颱風夜擔心住處漏水,冒險去查看一處存放舊物的倉庫(我報了萬華區一個模糊地址),途中風雨太大不慎摔傷。他們眼神裡帶著職業性的懷疑,但颱風天各種離奇意外層出不窮,沒有目擊者,沒有其他證據,最終也只能記錄為意外事故。

只有我自己知道真相。那輛深色轎車,那致命的一撞,絕非意外。它在警告,或者,它想徹底終結。

阿心姐提過的「阿萍」,顧老伯描述的「知識份子」側影,父親筆記中關於李振文手術習慣的驚悚記錄,還有昨夜風雨中那張模糊卻冰冷的臉……這些碎片在我腦海中瘋狂旋轉、碰撞,卻始終無法拼湊成一副足以指認兇手的完整圖景。指向李振文?那輛車呢?他一個退休名醫,深夜開車去案發現場附近做什麼?巧合?這世上哪有如此致命的巧合!但證據呢?除了那些虛無縹緲的「職業習慣」和「感覺」,我一無所有。

陳伯的話迴盪在耳邊:「……必須有該醫生大量的、詳盡的過往手術樣本資料進行極其精密的比對!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何況是二十年前的分屍創面?技術上,這是死路。

父親當年的無力感,此刻我感同身受。他是否也像我一樣,觸碰到了那冰冷的邊緣,卻被更強大的力量無情地推了回來?他的肝癌……真的是純粹的不幸嗎?這個念頭一旦滋生,便如同毒藤般纏繞上來,帶來更深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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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門被輕輕推開。不是護士。一個高大的身影走了進來,帶著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卻奇異地混合著某種溫和的書卷氣。他穿著質地精良的駝色開司米毛衣,頭髮銀白,梳理得一絲不苟,面容儒雅,眼神溫潤而深邃,透著長者特有的睿智與平和。是李振文醫師。他手裡提著一個精緻的水果籃。

「介安,」他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聽說你颱風夜出了意外,傷得不輕?我剛好來醫院看一位老朋友,順道過來看看你。」他將水果籃放在床頭櫃上,動作優雅從容。

我的身體瞬間僵硬,所有的傷口都在這一刻尖銳地疼痛起來!是他?!昨夜風雨中那張模糊的側臉,此刻清晰地與眼前這張溫文爾雅的臉重疊!那沉穩的氣質,那緊繃的下頜線……一模一樣!恐懼像冰水,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

「李……李醫師,」我的喉嚨乾澀發緊,幾乎發不出聲音,「您太客氣了……謝謝。」我強迫自己擠出一個極其勉強的笑容,眼神卻無法控制地想要躲閃。

李振文彷彿渾然未覺我的異樣,他自然地拉過床邊的椅子坐下,姿態放鬆,像一位真正關心晚輩的長者。「風雨那麼大,怎麼那麼不小心?你父親就你這麼一個兒子,要是他知道……」他嘆了口氣,語氣充滿真摯的惋惜,「明哲兄當年,也是太執著。做記者的,有時候知道得太多,未必是福氣。他那個病啊……發現得太晚了。」他搖搖頭,眼神裡是純然的、對同行故友的哀悼。

他的話語滴水不漏,關切之情無懈可擊。然而,「知道得太多」這幾個字,卻像幾根冰冷的針,精準地刺進我緊繃的神經。他在暗示什麼?是單純的感慨,還是……不動聲色的警告?

「是啊,」我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指甲深深掐進沒受傷的掌心,「我爸他……一輩子都在追問,到最後,還是帶著很多問號走了。」我抬起眼,鼓起殘存的所有勇氣,直視著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像在陳述,又像在試探,「有些真相,可能註定要跟著當事人一起……埋進土裡?」

李振文臉上的溫和神情沒有絲毫變化,甚至連嘴角那抹關切的弧度都未曾動搖。他靜靜地回視著我,那雙溫潤的眼眸深處,平靜無波,像兩口千年古井,幽深得映不出任何情緒。病房裡只剩下空調運轉的低鳴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

「埋進土裡?」他輕輕重複了一遍,聲音依舊平和,彷彿在品味一句無關緊要的詩句。然後,他極其緩慢地、幾乎難以察覺地,搖了搖頭。臉上依舊是那副悲憫長者的神情,眼神卻在剎那間變得極度專注、銳利,如同手術臺上無影燈聚焦下的刀鋒!那是一種洞穿一切的、冰冷徹骨的審視!雖然只是一閃即逝,快得讓人懷疑是錯覺,但我捕捉到了!那絕非一個普通醫者的眼神!

「真相,或許沉重,但塵土……未必能永遠掩蓋。」他緩緩開口,語調依舊平穩,甚至帶著點哲學意味,但字字清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關鍵在於,追尋它的人,是否付得起……知曉的代價。」他的目光在我打著石膏的手臂和纏滿繃帶的胸口緩緩掃過,那眼神平靜無波,卻比任何恐嚇都更讓人心膽俱寒。那不是關切,那是評估!如同評估一件物品的損毀程度!

他站起身,動作依舊優雅從容,彷彿剛才那剎那間的鋒芒只是我的幻覺。「好好養傷,介安。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掌心溫熱,觸感卻讓我寒毛直豎。「有什麼需要幫忙的,隨時可以找我。畢竟,我和你父親……也算是老相識了。」他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轉身走出了病房。門輕輕合上,隔絕了他溫和的背影。

病房裡死一般的寂靜。消毒水的氣味變得無比刺鼻。我僵在病床上,冷汗浸透了後背的繃帶。他那番話,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知曉的代價」?他是在提醒我昨夜風雨中的代價!「塵土未必能永遠掩蓋」?是承認?還是更深的嘲弄?而他最後那個眼神,那拍肩的動作……是毫不掩飾的威脅!他根本不在乎我是否懷疑!他甚至……像是在欣賞我的恐懼與無力!

我猛地轉頭,看向床頭櫃上那個包裝精美的水果籃。陽光透過百葉窗,落在晶瑩剔透的進口葡萄和鮮紅欲滴的蘋果上,泛著誘人的光澤。在果籃邊緣,插著一張小小的慰問卡。我顫抖著手抽出卡片。

素雅的卡片上,只有一行手寫的字跡,鋼筆墨水濃黑,力透紙背,帶著一種熟悉的、屬於醫生的精準和力道:

「早日康復。 李振文 敬上」

字體端莊流暢。然而,就在那簽名的末尾,「文」字最後一筆收鋒處,筆尖習慣性地帶出一個極其細微、卻銳利無比的上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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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細微的上挑,如同一個冷酷的簽名,與父親筆記本上潦草繪製的膝關節韌帶切割圖、與那份肝癌手術記錄中「優先處理細小纖維束」的描述、甚至與二十年前國史館後巷那具無名女屍關節上精準平滑的切口……瞬間貫通!形成一道令人靈魂戰慄的、跨越了二十年血腥時空的連接!

就是他!

一股冰冷的戰慄瞬間席捲全身,遠比颱風夜的雨水更加刺骨。我死死攥著那張卡片,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陽光透過窗戶,將病房照得一片慘白。我看著自己纏滿繃帶的身體,看著卡片上那優雅卻致命的簽名,父親臨終前枯槁的面容與那無名女屍冰冷的軀幹在眼前交錯浮現。

塵土未能掩埋真相,它只是被深埋,等待著一個付得起代價的人去挖掘。而代價,或許是生命,或許是……靈魂的安寧。我閉上眼,卡片邊緣銳利的稜角深深陷入掌心。窗外,颱風過後的台北城,正在狼藉中艱難地恢復秩序,陽光明晃晃地照耀著每一條街道,也照耀著那些陽光永遠無法抵達的、深淵般的秘密。

刀鋒的寒光,從未冷卻。它只是隱藏得更好,等待著下一個獵物,或者……下一個試圖揭開潘朵拉魔盒的祭品。

後記:塵埃之下

鍵盤敲下最後一個句點,螢幕的光映著窗外台北沉沉的夜色。這篇基於1996年「史料陳列館後巷無頭女屍案」(化名為「檔案編號1996:史料陳列館後巷無名女」)原型所構築的故事,終於告一段落。故事中的人物——記者張介安、他的父親張明哲、退休法醫陳伯、線人顧老伯、社工阿心姐,乃至那位籠罩在巨大陰影下的李振文醫師——皆屬文學創作。然而,驅動這篇小說的種子,卻深深紮根於一樁至今懸而未決的真實懸案之中。

身為創作者,我必須再次強調:小說情節,特別是關於李振文醫師與案件的關聯、外科手術習慣的比對、颱風夜的致命追逐,以及張明哲記者的死因推測,均為服務於戲劇張力與主題探討的文學想象。 現實中那位主刀醫師的清白與名譽,不應因虛構情節而蒙受任何質疑。真實案件的偵辦困境,如同老刑警王志忠所言,更多在於當年的技術限制、死者身份成謎帶來的動機斷裂,以及棄屍地點引發的複雜政治聯想所導致的無力感。

寫作這篇小說,並非為了指控誰,也無意宣稱自己破解了什麼。吸引我的,始終是那縈繞在冰冷卷宗之上的巨大「空白」。一具無頭女屍,帶著東南亞移工可能的悲劇烙印,被以極度專業、冷靜到令人髮指的手法分解,然後被棄置於象徵著島嶼最高權力記憶的館舍後巷。這每一個元素,都像一扇緊閉的門,背後是無盡的疑問與黑暗的迴廊。

·       「阮氏清」是誰? 她來自何方?為何踏上這片土地?她的家人是否仍在遙遠的故鄉,等待著一個永遠不會歸來的女兒?她遭遇了什麼,讓她從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變成了檔案室裡一組冰冷的編號和幾張法醫照片?她的「無名」,是兇手刻意的抹除,更是那個年代無數底層移工命運的縮影——脆弱、隱形,失蹤也如同水滴入海。阿心姐口中的「阿萍」,或許是千千萬萬個可能中的一個,她的故事,代表著陽光社會背面,那些被系統性忽略的悲歌。

·       那精準如藝術的分屍手法,究竟出自何人之手? 是醫者仁心背後潛藏的惡魔?是某個精通解剖的隱秘狂人?還是一個因某種極端動機而被迫展現其專業冷酷一面的人?這種將人體視為「物件」般精細拆解的冷靜,本身就散發著令人不寒而慄的氣息。它超越了尋常的暴力,指向一種深層的心理異化或極致的控制慾。父親筆記中關於「外科醫生獨特印記」的探討,以及張介安將此與李振文醫師聯繫起來的驚悚聯想,正是試圖觸碰這種「專業」與「暴力」在極端情境下可能產生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重疊。技術壁壘(如陳伯所嘆息的比對之難),成了兇手最好的掩體。

·       棄屍地點的選擇,是瘋狂的挑釁,還是精心的佈局? 將一具殘缺的屍體,拋棄在戒備森嚴的政治象徵物旁,這一行為本身,就充滿了強烈的儀式感與象徵意味。它像是在對權力豎起一根染血的無聲中指,又像是將一個血淋淋的秘密,硬塞進權力殿堂最隱秘的角落。這究竟是兇手無處可去的倉皇之舉,還是深思熟慮後,試圖利用此地點的敏感性來混淆視聽、轉移焦點,甚至……牽扯出更深的背景?王伯當年的困惑——「是蠢還是故意?」——至今仍是核心謎團。這種將血腥罪證置於權力光暈之下的行為,本身就構成了一種極具衝擊力的隱喻。

而貫穿整個故事的另一條暗線,是記者的「追索」與「無力」。張明哲與張介安父子兩代記者,面對同一團迷霧。父親嗅到了異常,留下了零星的筆記,卻在壓力與(小說中暗示的)更可怕的發現前戛然而止,最終被病魔帶走,秘密隨之深埋。兒子循著父親的遺痕重啟調查,憑著記者的本能和對真相的執拗步步深入,觸碰到了令人膽寒的邊緣,甚至付出了血的代價,卻發現自己手握的「真相」(那卡片上細微的上挑筆鋒),在法律與證據面前,蒼白無力,甚至可能將自己推向更危險的境地。他們如同在黑暗的迷宮中舉著微弱的火把,火光所及之處,照亮的往往是更深的黑暗和無形的牆壁。這份職業的榮光與悲愴,盡在其中。那句「有些真相不是被遺忘,而是被刻意埋藏」,道盡了無盡的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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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的「國史館分屍案」,歷經近三十年,依舊塵封。它像一塊嵌入城市記憶深處的黑色琥珀,凝固了那個時代的某種陰暗、技術的局限、身分的迷失,以及權力結構邊緣的晦暗不明。小說無法也無意給出答案,它只是試圖用虛構的鏡子,映照出這樁懸案所折射出的種種光影——關於生命的脆弱與被抹除,關於專業可能滑向的深淵,關於權力場所的象徵與陰影,以及關於在無盡迷霧中,依然有人試圖點亮一盞燈的固執與代價。

塵埃厚重,掩蓋了太多。但塵埃之下,那無名女子的嗚咽,那冰冷刀鋒劃過關節的細響,那深夜後巷引擎的低吼,以及記者筆下未乾的墨跡與未冷的熱血……這些聲音,或許從未真正消失。它們只是沉入了地底,等待著,或許是另一個契機,或許是永遠的沉寂。

是為記。

張介安

於台北 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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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案暗房 Crime Darkro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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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ime Darkroom》是張介安的小說解剖室 在這裡,台灣歷史不是教科書,而是層層剝離的傷口與未解的案發現場。 每一則改編小說都是從報導縫隙中滲出的暗影,在解剖台與放大鏡下逐步顯影。 你可能會懷疑這些故事是真的——那正是恐怖的開始。 如果你喜歡帶著歷史餘溫的懸疑感、帶著冷光的小說筆觸, 歡迎進入暗房,打開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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