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住在一口溫柔的井裡。
那裡盛著水,藏著光,有聲音緩慢長成花的樣子。每個音節,像指尖掠過水面,迴盪,再返回心裡。
我在那裡唱歌。不是為了誰,只是因為嗓子知道,它還能飛。
但某天,風病了。
從鼻腔到肺,整座身體的城堡咳出裂縫。我以為那只是一場小小的霧,一夜醒來便會散盡。沒想到它盤桓不去,輕聲咳嗽,卻像是老神在側的詛咒,把我一點一滴地掏空。
聲音開始走失。
不是突然沉寂,不是斷崖式的崩壞。而是慢慢地,像潮水褪去海灘,像黃昏吞下色彩——悄無聲息,卻無可挽回。
音準漂泊,轉音斷裂。我在每一個音節上跌倒。
我找不到發聲的位置,嗓音不再住在我體內,像失溫的鳥,在胸腔外徘徊。
我還是唱。
用破裂的氣息,用彷彿仿製出來的腔調,像是在假扮從前的自己。我告訴眾人,也哄騙自己:「沒關係,我還可以。」
但每一次唱完,那陣難以停止的咳嗽聲,像是誰替我守喪,悄悄宣讀著:「這不是你了。」
我開始夢見沙。
一個聲音赤腳奔跑在乾裂的海岸,風把它吹得七零八落。它跑不快,被自己的喘息追上,然後,淹沒。
而現實也不欺騙人。
它只是一面鏡子,照出我一遍又一遍想回到的地方已空無一人。我曾經住在聲音裡,如今,那條街,徹底搬空了。
我把耳朵貼向自己,想聽見那個曾經唱歌的心臟。
但它只是一個節拍器,規律而無情地提醒:花謝了,井乾了,聲音走了。
我還活著。
我記得,那些旋律住在我體內的方式。記得那些用一首歌換來整晚亮光的日子。
記得自己,是怎麼透過一個高音,證明「我值得存在」。
有些人失去的是名字,我失去的是回音。
有些人的沈默是一種選擇,而我的沈默,是遺跡。
但我會一直記得,在那個名為聲音的遺址裡,曾經有光,有風,有完整的我。
現在,這裡只剩下——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