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黑風衣先生的那一年,我八歲。
那年冬天特別冷,冷得像天神不小心多畫了一條寒流。
醫生說我這個病,大約只能再熬過一次大雪紛飛的季節。
媽媽沒有哭,只是拿著報告的手一直抖,像有什麼東西在她骨頭裡敲門。
我一開始也沒哭。
我以為自己很勇敢。直到那晚,我一個人在病房醒來,看著窗戶黑得像世界沒了,我才知道,我不是勇敢,我只是太害怕,不敢哭出聲音。
那時候,他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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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著一件長到小腿的黑色風衣,坐在病房角落的椅子上。
他沒有講話,也沒靠近我,只是靜靜坐著,好像他不是走進來的,而是從夜色裡掉進來的。
我以為他是護士,問他:「你要幫我打針嗎?」
他笑了:「不用,我只是路過。」
他的聲音很低,很輕,像棉花掉進水裡,不起波瀾,卻讓人全身發涼。
從那天開始,每天晚上他都會出現。
有時他靠窗看月亮,有時在本子上寫東西,有時只是坐著,一動也不動。
我問他:「你為什麼穿黑風衣?你是來抓走我的嗎?」
他搖頭:「不是抓,是送。我不是來偷走你的命的,我只是陪你不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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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看不到他。護士也沒提過有這麼一個人。
我問媽媽窗邊那張椅子是誰坐的,她說:「那裡一直都沒人啊。」
我偷偷把餅乾放在他的椅子上,隔天真的不見了。
他說:「謝謝你,我很久沒吃這種甜味了。」
他會幫我折紙星星,說可以掛在窗戶上,這樣晚上就不會那麼黑。
原來他也知道希望。
他也會聽我說話。
我跟他說:「我怕針,我怕藥,我怕睡著後再也醒不來。」
他不會安慰我,只會看著我,點點頭,好像真的聽進去了。
我跟他說:「我好想再養一次貓,真的好想。」
他就把一隻用棉花做的小貓放在我床頭,縫得歪歪斜斜,眼耳口鼻四不像,但我還是哭了。
那時候我想,他大概是個沈默但溫柔,疏離卻溫暖的存在,是熟悉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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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情越來越糟的時候,我開始有點想放棄了。
有一晚,我全身痛到縮成一團。護士幫我打止痛針,我忍著不哭,咬住自己的袖口,咬得手都麻了。
我想,痛苦是可以結束的,對吧?
打完針後,我問他:「你什麼時候要帶我走?」
他說:「如果你現在走,我會牽著你,一起走完這段路。你不會一個人。」
我說:「那如果我不走呢?」
他頓了一下:「那我就會走。」
我突然很難過。
不是因為我可能會死,而是因為,如果我選擇活下來,他就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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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快死了。
體溫掉到二十九度,呼吸變得像小貓在叫。
媽媽跪在醫生面前說不要放棄我,護士們在走廊裡跑來跑去,都是我聽不懂的醫療用語。
我半睜著眼,看見他站在門口,風衣像夜空一樣飄在他身上。
我用盡力氣問他:「你會陪我到最後嗎?」
他走過來,蹲下來,摸摸我的頭,說:「我一直都在。」
那一瞬間我想說一句話——但嘴巴太乾,聲音卡在喉嚨。
我嚐到一抹苦澀。
大概是心裡翻攪出來的。
如果我早點說我怕黑,他會不會走慢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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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了。真的醒了。
醫生說我撐過來了,媽媽抱著我哭。
但我看見窗邊的椅子是空的。完全空的。
連一根黑線都沒有,連一片影子都不肯留下來。
我知道他走了。
我沒說再見,他也沒說。
「我知道你不需要我了。」
也許這是他在某個夜晚留下的休止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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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復的那一年,我拾起畫筆。
我畫了一個穿黑色風衣、臉模糊的男人,他坐在病床邊,手裡握著一顆星星。
我沒有畫他的臉。我怕我畫得不夠像他,就會真的把他弄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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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我還會夢到他。
夢裡,他站在門口,像所有故事的句點。
我喊他名字,但他只微笑,轉身消失。
他從來沒留下來。但他一直都在我心裡。
他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把他沈默的溫柔烙印在我腦海。
我就當他是故意的吧,也許他也在想我呢?
有些人不需要長得清楚、不需要留下照片,因為他曾經在你最黑的夜裡,陪你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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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十二歲,身體好多了,也不那麼怕針了。
我還是會怕黑,但我知道,窗外哪怕沒有星星,我也能活下去。
他教會我怎麼活,但從來沒有說過怎麼忘。
但我知道,那只是因為——我選擇活下來了,而他選擇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