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改編自2005年真實刑案
父親張明哲過世三年後,我在他堆滿泛黃剪報與採訪筆記的書房角落,翻到一個標註著「康和醫院案(2005年‧未結)」的牛皮紙檔案袋。灰塵在午後斜陽裡飛舞,像無數細小的懸念。我記得那年,二十五歲的我剛踏進《時報周刊》的大門,滿腔熱血,而父親正被這案子熬得形銷骨立。他臨終前插著管,混沌意識裡最後幾個破碎詞組,似乎就是「TK-7」和「保護傘」。那時我以為是病中囈語,直到此刻,指尖觸到檔案袋冰涼的稜角。
檔案裡,幾張現場照片首先刺入眼簾——「康和醫院」頂級VIP病房「瑞心樓」607室,病床凌亂,點滴架孤伶伶立著,床頭櫃翻倒。死者陳永年,五十八歲的永信集團創辦人,照片上已顯出中毒後期的駭人模樣:頭髮大片脫落,皮膚佈滿詭異紅斑與深色沉澱,指甲呈現不祥的灰褐色帶。法醫報告冰冷的結論寫著:「死因:多重器官衰竭。體內檢出高濃度罕見神經毒物『TK-7』。」TK-7。這名字像根冰冷的針扎進腦海。父親筆記潦草記載:「TK-7,實驗室級神經毒劑,2003年後嚴格列管。全台僅『生科標準檢驗中心』、『聯合大學尖端材料所』、『長庚醫研部毒理組』三家機構具備使用及儲存資格。」旁邊重重劃了三個問號。
陳永年入院名義是「長期疲勞、輕微消化道不適」,主治醫師周振邦(現已升任康和醫院副院長)當初診斷為壓力引起的自律神經失調,誰料短短一週內病情急轉直下,暴斃身亡。負責照護的專責護理師,名叫林雅雯。
林雅雯。檔案裡有她當年的員工照,清秀的臉龐透著一股倔強,眼神卻像蒙著一層揮不去的霧。案發後第三天,她在訊問中突然崩潰,哭喊著:「陳先生一直抱怨我們醫院之前沒處理好他太太開刀的事…他威脅要讓周醫師和我丟飯碗!我只是…只是太害怕了!」隔天,她被發現在租屋處服用大量安眠藥自殺,留了張字跡凌亂的遺書:「對不起大家,壓力太大,我真的受不了了…」案子就此以「護理師不堪病人壓力與醫療糾紛恐嚇,投毒殺人後自盡」草草簽結。
父親的紅筆在「自殺」兩字上狠狠打了個大叉。旁邊批註:「動機牽強!毒物來源?TK-7非護理師可輕易取得!」另一頁黏著張不起眼的訪談記錄碎片,對象是當年「瑞心樓」的資深清潔員阿珠姨,提到案發前兩日,瞥見林雅雯在茶水間角落「慌張地講電話,一直說『時間還沒到』、『東西太危險』…」
十五年過去,塵封的檔案袋在我手中沙沙作響,像父親不甘的嘆息。作為《時報周刊》調查組記者,我血液裡那點來自父親的固執開始沸騰。TK-7那條線,像黑暗中唯一的光。
生科標準檢驗中心隱身在新竹工業區深處。現任主管李博士是個頭髮花白、眼神銳利的老派學者。提到TK-7,他搖頭:「張記者,2003年列管後,這東西管理比黃金還嚴。領用紀錄?電腦化前是紙本,一場颱風淹了地下室,2005年前的早泡爛了。就算有漏,當年經手的人…」他頓了頓,「除了我,只剩一位退休的吳技正,還有當年一個實驗助理,叫…劉家偉?聽說後來出國了。」
聯合大學尖端材料所則吃了閉門羹。公關主任禮貌而疏離:「抱歉,涉及敏感物質,所有歷史紀錄不對外公開。」父親筆記裡曾圈著此處,旁注:「所長王進財,與陳永年同鄉?待查。」同鄉?這條線隱約透著蹊蹺。
長庚醫研部毒理組的鐵門更是冰冷。透過對講機,現任組長聲音毫無波瀾:「我們從未遺失任何列管毒物。無可奉告。」父親檔案裡夾著一張小紙條,寫著當年毒理組組長名字:「邱志雄」,後面打了個驚嘆號,卻無下文。邱志雄?名字很陌生。
三條官方路徑,兩條堵死,一條淹沒於水災。我轉向更幽暗的角落——地下實驗器材掮客。透過曲折管道,我聯繫上一個綽號「老貓」的中盤商,約在台北橋下嘈雜的熱炒店。

老貓乾瘦,眼神飄忽,啜著保力達B。「TK-7?那玩意兒…」他壓低聲音,「列管前黑市還偶爾有門路,列管後?比弄把槍還難!敢碰的,不是瘋子就是背後有人罩。」他湊近,嘴裡的菸酒氣噴在我臉上,「聽說過『盤絲洞』嗎?專門幫人解決『特殊需求』的仲介,只接熟客介紹。頭兒是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女人,道上叫『朱姐』。十五年前…搞不好她有管道。」
「朱姐?」這名字像幽靈。
「早收山啦!」老貓嗤笑,「不過她當年的左右手,一個叫『阿豹』的,前幾年出來了(指出獄),在萬華開間小電器行。」他蘸著啤酒在油膩桌面寫下地址。「嘴巴緊點,別說我講的。」
萬華的狹窄巷弄瀰漫著陳舊氣味。阿豹的電器行堆滿故障的電視電扇。他五十開外,手臂刺青已模糊,眼神戒備。「朱姐?」他聽到名字,像被燙到,「不熟!早沒聯絡了!」
我放下父親當年刊載此案卻被高層抽稿的報導影本(化名處理過),指著TK-7那段。「豹哥,我只想知道,十五年前,有沒有人透過特殊管道弄過這種東西?一條人命,一個護理師頂了罪自殺了。」我盯著他,「我父親追這案子追到死,死不瞑目。」
阿豹盯著那泛黃的報紙,又看看我,沉默地捲著菸。空氣凝滯許久,他終於啞聲開口:「…朱姐那時確實提過一單棘手的『特殊需求』,指定要TK-7,說是『教訓』個住院的有錢佬,不會死人的。對方開價…高到嚇人。」他吐出一口煙,「但交貨當天出了岔子。」
「岔子?」
「約在濱海公路一個廢棄哨亭。朱姐親自去的,回來時臉白得像紙,拎回的箱子裡…」阿豹喉結滾動,「…只有一半的錢。她只說了一句:『碰到鬼了,東西沒給成。』從此再不接那客戶電話,沒多久就收山。」
「那客戶是誰?」我的心跳撞著肋骨。
阿豹搖頭,眼神透著畏懼:「不知道。只記得朱姐提過一次,說那聲音…隔著變聲器都透著一股『官氣』。」
線索像斷在深淵前的細繩。我回到父親的書房,像個掘墓人,瘋狂重翻每一頁紙片。一張夾在採訪本深處、幾乎被遺忘的醫院內部通訊錄影本引起我的注意。是「康和醫院瑞心樓」當年的部門分機表。林雅雯的名字旁,用鉛筆極輕地寫著一個名字:「周振邦?」後面跟著一個日期,正是陳永年死亡前三天。
周振邦?現任康和副院長?父親當年查過他?我腦中閃過林雅雯崩潰時的供詞:「陳先生威脅要讓周醫師和我丟飯碗!」她指認了陳永年的威脅,卻沒明說周振邦是否也承受壓力。是共謀?還是林雅雯獨自所為?亦或…真兇另有其人,同時利用了這對醫護?
更深的寒意爬上脊椎。如果TK-7最終還是流入病房,毒殺了陳永年,而朱姐聲稱「沒給成」…那毒物從何而來?阿豹說「交貨當天出了岔子」,朱姐拿回一半錢…難道交易被第三方攔截?搶走了TK-7?誰能預知那場秘密交易?誰有能耐讓朱姐這種人嚇到收山?
父親筆記裡「保護傘」三個字,突然重如千鈞。那份被抽稿的報導,是否觸動了這把傘的敏感神經?
我決定冒險一試。喬裝成病患家屬,我混入戒備森嚴的康和醫院「瑞心樓」。十五年過去,富麗堂皇依舊,空氣中消毒水味混合著權勢的無形壓力。目標是頂層的行政檔案室——存放陳年人事與部分非核心醫療紀錄的地方。
深夜,清潔車的轆轆聲是最好的掩護。我戴上口罩帽子,推著車,憑藉白天觀察的路線,閃過巡邏的保全。檔案室門鎖是老式的。父親當調查記者時的「小手藝」——用特製的薄片與細鐵絲,此刻在我汗濕的手中派上用場。輕微的「喀噠」聲,在寂靜的走廊裡如同驚雷。
室內塵封的氣息撲面而來。一排排鐵櫃,標著年份。2005年。陳永年案卷宗的位置,理所當然地空著。我轉向旁邊的人事異動櫃。手指劃過「護理部」厚重的檔案夾,林雅雯的資料簡陋得可憐:入職、受訓、分配到瑞心樓、離職(死亡)。毫無異常。
心往下沉。難道白費功夫?
目光掃到角落一個不起眼的檔案盒,標籤手寫著「607房設備維護記錄(2003-2005)」。鬼使神差,我抽了出來。裡面是枯燥的空調濾網更換、病床零件維修簽單。翻到2005年,陳永年死亡前後…一張夾在其中的泛黃紙片飄落。
不是維修單。是一張撕下的便條紙,印著早已廢棄的舊版醫院抬頭。上面是父親張明哲的筆跡!寫著兩個名字與簡短到令人心驚的備註:
周振邦? - 與陳妻(李淑媛)舊識?淑媛術後併發症死亡(2004),陳疑醫療疏失,屢次投訴未果。施壓?
王進財 - 聯大材所。與陳同鄉(台南柳營)。陳妻喪禮曾現身?低調。
下面,一行字被用力劃了數次,幾乎穿透紙背:
關鍵:毒物來源非林!保護傘動機?「那個人」是誰?
紙片背面,還有一個孤零零的名字,用紅筆圈起:
邱志雄
邱志雄!長庚毒理組前組長!父親果然查到了他!「保護傘動機」?「那個人」?
心臟狂跳,血液衝上耳膜。父親當年已摸到邊緣!他藏起這張紙條,是預感危險?他查到了「那個人」?這名字是否就藏在他遺留的龐雜資料中?
突然,檔案室外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和鑰匙碰撞聲!不只一人!我瞬間熄滅手機光源,將紙條塞進內袋,閃身躲進一排高櫃的陰影裡,屏住呼吸。
門開了。手電筒光束刺破黑暗,在檔案櫃間掃射。
「…剛才好像聽到聲音?」一個年輕保全的聲音。
「老鼠吧?這破地方。」另一個較為粗啞,「檢查一下,副院長交代最近要特別小心檔案室。」
光束晃動,越來越近。我蜷縮在狹窄的縫隙裡,能聞到灰塵和鐵鏽味,汗水滑進眼睛。他們若仔細搜查這排櫃子…
就在光束即將掃到我藏身角落的前一秒,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靜音模式下的嗡嗡聲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誰?!」粗啞嗓音厲喝,光束猛地定住方向,腳步急速逼近!
千鈞一髮!
我猛地從另一側矮身竄出,用盡全力將清潔車撞向逼近的保全,同時抓起一把椅子砸向最近的窗戶!
「哐啷!」刺耳的玻璃碎裂聲響徹夜晚!
「站住!」怒吼和追趕的腳步聲在身後炸開。我從破窗一躍而出,下面是連接副樓的矮屋頂。顧不上疼痛和危險,連滾帶爬跳下,沒入醫院後方複雜如迷宮的巷弄中。心臟像要炸開,背後叫喊聲、對講機的嘶啦聲交織成網。
不知狂奔多久,確認暫時甩掉追兵,我癱在暗巷潮濕的牆角,劇烈喘息。顫抖的手掏出那張救命的紙條,藉著遠處路燈的微光,父親的字跡在死亡邊緣後更顯驚心動魄——「保護傘動機?」、「那個人」?還有紅筆圈住的「邱志雄」!
邱志雄…長庚前毒理組長…他現在在哪?父親查到了什麼?他與「保護傘」、與那個有「官氣」的聲音有何關聯?林雅雯在這棋局裡,究竟扮演什麼角色?自殺?還是被滅口?

懷中手機再次震動。不是來電,是一封匿名簡訊。沒有號碼顯示,只有一行冰冷的繁體字:
張記者,令尊當年沒能完成的報告,你確定要續寫?女兒很可愛,公園鞦韆盪得真高。
血液瞬間凍結!我猛地抬頭,像被無形的眼睛鎖定,恐懼如冰冷的藤蔓纏緊心臟。他們知道!知道我在查!甚至…知道小潔!公園鞦韆?她放學後常去的那個社區小公園!
我發瘋似地撥打家裡電話,無人接聽。再打妻子手機,漫長的等待音後終於接通。
「喂?介安?」妻子聲音帶著睏意。
「小潔呢?!」我的聲音嘶啞變調。
「在家寫功課啊,怎麼了?你聲音…」
「讓她聽電話!快!」我幾乎是吼出來。
幾秒後,女兒稚嫩的聲音傳來:「爸比?」
「寶貝…妳…妳現在在哪?」我努力壓抑顫抖。
「在房間啊。怎麼了?爸比你聽起來好奇怪哦。」
「沒事…沒事,寶貝乖。今天…放學有去公園嗎?」
「沒啊,老師說要變天了,讓我們直接回家。」她頓了一下,「不過下午有個不認識的叔叔在學校外面,一直看著我們玩…」
「什麼樣的叔叔?!」我的心臟被攥緊。
「嗯…戴著帽子,看不清楚臉。他手裡拿著一個…嗯…像爸爸你裝底片的那種小罐子?銀色的,亮亮的。」
銀色小罐子… TK-7當初的標準實驗室儲存容器…就是銀色密封金屬罐!
無邊的寒意從腳底竄上頭頂,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暗巷的陰影彷彿有了生命,蠕動著包圍過來。父親臨終前渾濁眼中那深不見底的恐懼,此刻無比清晰地烙在我心口。我握緊手機,螢幕上那行匿名簡訊像淬毒的刀。女兒的聲音還在耳邊,純真而不解世事。
公園鞦韆…銀色小罐…這不是警告,是赤裸裸的死亡預告。他們在告訴我,那未完成的毒物報告,沾上的代價,遠不止一條人命。
父親,你當年面對的,究竟是什麼?那張寫著「邱志雄」的紙條,在口袋裡沉甸甸地發燙,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風穿過狹窄的巷弄,發出嗚咽般的聲響。下一步,踩下去,是深淵嗎?
後記:那些未能顯影的真相
這部小說的種子,埋在二十年前。當時我還是個剛跑社會線的菜鳥記者,在報社資料室泛黃的微縮膠卷裡,第一次讀到那樁發生於90年代末、震驚全台的醫院VIP病房毒殺案。報導裡冰冷的敘述、聳動的標題,以及最終以護理人員自殺作結的官方結論,像一根刺,扎進心裡。多年後,當我從父親張明哲遺留的、佈滿灰塵與不甘的檔案夾中,再次觸碰到此案冰涼的稜角,那根刺開始隱隱作痛,最終長成了這篇故事。
《未完成的毒物報告》取材自真實案件骨架,但血肉、肌理與最終指向的幽暗深淵,則是小說化的演繹與重構。基於對真實事件相關人物及其家屬的尊重,並避免對可能尚存的傷痛造成二次傷害,書中所有人名、醫院名稱、大學機構、調查單位乃至地下掮客網絡,皆已徹底改為化名。這不僅是法律與倫理的要求,更是對「真相」本身複雜性的一種敬畏——我們所知的「真相」,往往只是被權力、時間與遺忘層層篩濾後的碎片。
小說的核心懸念——「TK-7」毒物的來源與流向——是虛構的關鍵齒輪。現實案件中毒物為「鉈」,其管制雖嚴,但小說中刻意塑造「TK-7」僅三家頂尖機構持有的極端設定,是為了強化獲取此物的「不可能性」與背後隱藏的「龐大能量」,以此烘托主角張介安(以及其父)追查時所面對的、令人窒息的體制性銅牆鐵壁。這種「不可能」,正是無數懸案背後,讓調查者感到無力與恐懼的深淵。
林雅雯護理師的角色,承載了巨大的悲劇重量。現實中那位年輕護士的結局,是此案最令人心碎也最啟人疑竇的篇章。小說將她的「自殺」置於更複雜的陰影下——她是純粹的頂罪者?知情卻無力反抗的棋子?抑或她的死亡本身就是一著精妙的滅口?答案在小說中並未明示,如同現實中許多疑問終究隨當事人逝去而沉入永夜。我試圖透過她,呈現權力碾壓下,個體命運的脆弱與無常。那個在父親筆記本角落、慌張說著「時間還沒到」、「東西太危險」的清潔工阿珠姨的證詞碎片,成為小說裡撬動官方結論的第一個支點,這亦是對所有在龐大機器運轉中,那些微弱卻未被聽見的聲音的致意。
「保護傘」的概念,是小說試圖探討的核心。現實案件中,是否有超越醫院層級的力量介入?我們無從得知。但在虛構的「康和醫院案」裡,從副院長周振邦的模糊身影、聯合大學王進財所長若隱若現的鄉誼關聯,到長庚毒理組前組長邱志雄這個被紅筆圈住的名字,乃至那個讓地下掮客「朱姐」聞風喪膽、透著「官氣」的聲音,最終指向的,是一個龐大、隱晦、難以名狀的「結構」。它未必是一個具體的陰謀集團,更像是一種無需言明的默契,一套根植於利益共生關係的自我保護機制。它瀰漫在醫商關係、學術資源、派系角力乃至司法調查的縫隙中,像無形的蛛網,讓追查真相的記者如陷泥淖。父親張明哲筆下那「保護傘動機?」的疑問,正是對這種「結構性遮蔽」最直白的叩問。小說結尾那封匿名的死亡威脅簡訊,以及對主角女兒精準的監控與恫嚇,正是這把「保護傘」猙獰本質的終極展現——它不在乎一個記者的生死,它在乎的是「不安份」的真相探求可能掀動的整張利益網絡。
選擇以記者張介安為主角,並設定其父張明哲亦為記者且因本案抱憾而終,絕非偶然。這不僅是敘事血脈的延續,更是對「調查報導」這份志業在當下時代處境的隱喻。父親那一代,尚有在泛黃紙堆與冒險暗訪中挖掘真相的空間,儘管代價沉重。到了張介安這一代,面對的卻是更無孔不入的監控、更精密的訊息操縱、更巨大的權力複合體,以及更徹底的「被遺忘」。那份「未完成的毒物報告」,象徵的正是無數被擱置、被掩蓋、因各種「不可抗力」而永遠無法抵達公眾視野的真相。張介安在檔案室生死一線的掙扎,在收到女兒被威脅簡訊時如墜冰窖的恐懼,正是當代調查記者精神困境的縮影:真相的代價,是否已高昂到必須以摯愛之人的安危來支付?那份來自父輩的、追尋真相的執拗,在體制性的暴力恫嚇下,是否已成為不合時宜的悲劇宿命?
書寫這個故事,並非為了提供一個確鑿的「翻案」答案。現實中的懸案,或許永遠塵封。小說的意義,在於透過虛構的鏡頭,折射出某種更普遍的真實:關於權力的傲慢、體制的縫隙、真相的艱難,以及在巨大陰影下,個體堅持點亮微光所必須承擔的風險與孤獨。張明哲未完成的報告,張介安被迫中止的追查,如同現實中無數被擱置的卷宗,它們本身已是最沉重的控訴。
真相或許會遲到,甚至缺席。但追問的姿態本身,就是對遺忘與掩蓋最頑強的抵抗。這份抵抗,或許正是父親留給我——留給所有尚未放棄追問的人——最苦澀也最珍貴的遺產。
張介安
2025年6月 於台北
(謹以此文,獻給所有在暗夜中堅持舉火的人,以及那些未能顯影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