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改編自1975年真實刑案
父親張明哲生前總說:「真相就像船塢裡的鐵鏽,剝落一層,底下還有一層。」
二十年前他猝然離世,留下「旗津船塢連環案」的未竟手稿。七條人命,一個被槍決的工頭,看似塵埃落定。
直到我在他遺物中發現第八個名字。
而指甲縫裡的皮屑,血型指向的O型真兇,或許從來不是那個被絞死的陳永雄。
當我也站在父親倒下的碼頭,才明白有些真相沉重如錨,一旦拉起,足以掀翻整片海域。
2015年,七月,一個颱風邊緣擦過港都的悶熱午後。雨水像憋了太久的嗚咽,終於傾盆而下,猛烈敲打著老家頂樓加蓋鐵皮屋頂,吵得人心慌。母親在樓下喊我吃飯,聲音穿過嘩嘩雨聲,帶著點無奈:「介安!下來啦!你爸那些舊東西,再看也看不出朵花來!」

我應了一聲,目光卻像被焊死在面前這口沉重的樟木箱上。箱蓋敞開,散發出陳舊紙張和淡淡樟腦混合的、屬於時間的氣味。這是父親張明哲的遺物箱。他走得太突然,十五年前那個同樣濕漉漉的梅雨季,心肌梗塞猝然倒在他奮戰了半輩子的社會線採訪桌上,才五十五歲。彼時我二十五歲,剛踏入報社大門不到一年,還是個跟在老記者後面扛腳架、遞麥克風的菜鳥。
箱子裡大多是泛黃的採訪本、一摞摞用橡皮筋捆著的舊剪報、幾枚生鏽的報社徽章,還有一些意義不明的零碎——比如這塊躺在箱角的鐵塊。它沉甸甸的,形狀扭曲,佈滿深紅的鏽跡,一端異常尖銳,像某種被暴力折斷的兇器。父親當年總愛摩挲它,眼神複雜,卻從不解釋。我只隱約記得,這玩意兒似乎和旗津那個拆船碼頭有關。
指尖拂過冰冷的鏽跡,彷彿觸碰到父親未曾言說的沉重。箱底一個硬殼文件夾吸引了我的注意。牛皮紙封面,沒有任何標識,邊緣磨損得厲害。掀開,幾張發黃的黑白照片滑落出來。

照片上是七十年代旗津拆船區的景象:巨大如鋼鐵山脈的廢棄輪船,像擱淺的鯨魚般傾斜在泥灘上;螞蟻般渺小的工人身影,在鏽跡斑斑的船體上攀爬切割,火花四濺。照片背面,父親熟悉的、略顯潦草的鋼筆字跡寫著拍攝時間和地點:「1975.10. 旗津聯合拆船公司三號船塢」。
文件夾裡是厚厚一疊手稿紙,標題觸目驚心:《沉船之骸——旗津聯合拆船公司連續失蹤案調查手記(未完成)》。父親的名字「張明哲」簽在最後一頁的右下角,日期凝固在「1988.3.17」。
我的心猛地一跳。這就是母親偶爾提起、報社前輩也諱莫如深的那個「未結案卷」?那個據說讓父親耗盡心力、最終未能發表的案子?我快速翻動紙張,油墨字跡有些暈染,帶著那個年代特有的、廉價紙張的酸澀味。敘述在一種極其壓抑的筆調中展開:
「1975年秋,旗津海風漸涼。『聯合拆船公司』三號船塢巨大的陰影下,恐懼像鐵鏽一樣無聲蔓延。短短三個月內,已有三名工人離奇失蹤——林鐵生、王焊輝、蔡阿海。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家屬的哭喊被海風撕碎,廠方只含糊其辭『工人流動性大』,警方初判為『可能自行離去或失足落海』。」
「失蹤並未停止。76年開春,又有兩個名字消失:負責氧切的許明義,年輕力壯的搬運工吳國忠。恐慌像瘟疫般在工棚瀰漫。工人們私下傳言,那些空蕩蕩的廢棄船艙裡,藏著吃人的『鐵鏽鬼』。廠方迫於壓力,加強了碼頭夜間巡邏,卻一無所獲。」
「真正的恐怖在76年夏天降臨。六月,一艘即將完成拆解的萬噸貨輪『海豐號』底艙深處,清理油污的工人周大福發出淒厲慘叫——在佈滿油污和鏽渣的角落,一具高度腐爛的男屍蜷縮著,頭部遭受過可怕的鈍器重擊,依稀可辨是三個月前失蹤的吳國忠!隨後一週,如同打開了地獄的閘門,其他失蹤者的遺體,如同被隨意丟棄的破舊零件,陸續在不同的廢船底艙、輪機艙深處被發現。死狀相似:頭部遭受致命鈍器擊打,死亡時間跨度竟長達近三年!累計七條人命,在同一個巨大的鋼鐵墳場裡無聲消逝。」
我屏住呼吸,彷彿能聞到父親文字裡透出的濃重鐵鏽和血腥味。七條人命!在當年資訊相對閉塞的南台灣,這絕對是一樁驚天血案!父親的手稿字裡行間充滿了調查記者的銳利與憤怒:
「警方壓力陡增,專案組進駐。偵辦焦點很快指向工頭陳永雄。此人四十出頭,體格粗壯,在聯合拆船公司工作超過十年,人脈深厚,手段強硬。工人們私下抱怨他剋扣工錢、手段兇狠,卻敢怒不敢言。警方秘密調查發現,陳永雄有利用職務之便,盜賣拆船所得高級鋼材的重大嫌疑。而最後一名受害者,年輕的搬運工李志強,性格耿直,出事前曾多次與人抱怨『要告發某些人』,矛頭直指陳永雄。」
「真正的突破口來自法醫的顯微鏡。在最後遇害的李志強緊握的拳頭和指甲縫隙裡,技術員奇蹟般地提取到了不屬於死者的微量皮屑組織!血型檢驗結果:O型。專案組立刻秘密採集了陳永雄的血樣——同樣是O型!在當年缺乏DNA技術的條件下,這幾乎是指向兇手的鐵證。」
「證據鏈迅速閉合。面對審訊,陳永雄最終崩潰,供認因李志強揚言要揭發其長期盜賣廢鐵牟利,雙方在『海豐號』底艙爭執,他情急之下用隨手撿到的沉重船用榔頭猛擊李志強頭部致死。至於前六人,他同樣供認不諱,動機如出一轍:這些人或發現其盜賣勾當,或曾與其發生激烈衝突,被他以『看貨』、『加班』等藉口騙至無人廢船深處,用鈍器殺害藏屍。」
「1976年底,陳永雄被判處死刑,迅速執行槍決。此案震驚全台,直接推動了《高危行業勞工安全保護條例》的出台,強制要求拆船、遠洋漁業等高風險行業必須建立嚴格的出入登記、工區監控及定期巡查制度。喧囂過後,旗津的拆船聲浪依舊,似乎一切塵埃落定。」
手稿在此戛然而止。後面本該是父親的深入剖析、對制度漏洞的追問、對受害者家屬的追蹤……但只有一片刺眼的空白。
我靠在吱呀作響的舊藤椅上,胸口發悶。七條人命,一個伏法的工頭,一部推動立法的血淚史——這似乎是一個完整的閉環。父親未完成的遺憾是什麼?僅僅是沒寫完報導?我下意識地再次拿起那塊沉甸甸、帶著尖銳斷口的鏽鐵,冰冷的觸感直透心底。
目光無意識地掃過父親手稿末尾附錄的受害者名單:林鐵生、王焊輝、蔡阿海、許明義、吳國忠、李志強……一共七個名字,七個被時間掩埋的悲劇。手指劃過第七個名字「李志強」時,一絲極細微的異樣感掠過心頭。紙頁在「李志強」這個名字下方,似乎有一道極其輕微、幾乎無法察覺的折痕,像是曾經夾過什麼東西。
鬼使神差地,我拿起手稿,湊近窗邊微弱的天光。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光線迷濛。就在「李志強」名字下方那道幾乎看不見的折痕邊緣,一個極其模糊、淡得如同幽靈水印的鉛筆字跡,隱約浮現出來。
不是七個名字。
是八個。
那淡得快要消散的鉛筆字跡,歪歪扭扭,帶著一種倉促記錄下的潦草,寫著一個陌生的名字:劉水生。
劉水生?
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猛地一縮。父親手寫的受害者名單上只有七人!警方檔案、法院判決書、所有公開報導裡,都只有七名受害者!這個「劉水生」是誰?是父親筆誤?還是一個從未被發現的……第八名死者?這塊生鏽的鐵片,是否就是父親當年從某個不為人知的現場帶回來的「紀念品」?
窗外的雨聲陡然變大,噼啪作響,彷彿無數隻手在急切地拍打著窗戶。父親那句彷彿帶著鐵鏽氣息的話,穿越二十年時光,重重砸在我的耳膜上:
「真相就像船塢裡的鐵鏽,剝落一層,底下還有一層。」
旗津聯合拆船公司的三號船塢,在四十年後的陽光下,早已不復當年「鋼鐵墳場」的猙獰。巨大的龍門吊車鏽跡斑斑,如同史前巨獸的骨架,沉默地矗立在佈滿褐色鐵屑和油污的泥地上。遠處,一艘看不出原色的舊貨輪半沉在淺灘,幾個工人像螞蟻一樣攀附在它巨大的殘骸上,切割槍噴出的刺眼藍白色火焰和尖銳噪音,撕裂了海風的鹹腥。空氣裡瀰漫著濃重的鐵鏽、海鹽、機油和金屬燒灼混合的複雜氣味,沉重地壓在肺葉上。
「喏,就這裡了,」帶我進來的老安全主任姓趙,頭髮花白,臉上刻著海風和歲月共同雕琢的深紋,指著眼前一片相對空曠、堆滿巨大扭曲廢鐵的區域,「喏,以前『海豐號』最後就趴在這裡。喏,還有那邊幾個艙口,喏,發現過人的……」他語氣平淡,帶著老工人特有的麻木,彷彿在指認一堆尋常的廢料,而非吞噬了七條人命的兇案現場。時間沖刷掉了太多東西,包括恐懼和記憶。
我的目的很明確:尋找與「劉水生」相關的任何蛛絲馬跡。這個名字像一根無形的刺,扎在心頭。我出示了記者證,也隱晦地提到了父親張明哲當年曾採訪過此案。趙主任渾濁的眼睛裡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情緒,像是驚訝,又像是警惕。
「劉水生?」他皺起眉頭,費力地回憶著,粗糙的手指下意識地搓著工作服上的油漬,「姓劉的工人……好像是有過?記不清了,太久了。那時候人雜,來來去去的多,名字對不上臉很正常。」他含糊其辭,目光躲閃。
「趙主任,家父當年留下一些資料,提到一個叫劉水生的工人,可能在案發前後也在這一帶工作過,後來沒了消息。」我緊盯著他的眼睛,不放過任何細微變化,「您是老旗津了,又在聯合公司這麼多年,一點印象都沒有嗎?」
趙主任沉默地摸出皺巴巴的煙盒,點了一支劣質香煙,狠狠吸了一口。辛辣的煙霧在他皺紋深刻的臉上瀰漫開。「張記者,」他吐出一口煙,聲音低沉了幾分,「你爸……是個好記者。當年他來這裡,問得很細,也問過很多人。」他頓了頓,似乎在權衡,「有些事,過去就過去了。翻出來,對誰都沒好處。陳永雄都槍斃多少年了。」
「我只想知道劉水生是誰。」我堅持道,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一個可能被遺忘的人。」
煙頭在污濁的地面上被狠狠碾滅。「去問問老林頭吧,」他終於開口,帶著一種認命般的疲憊,「他以前在碼頭開小雜貨鋪的,給工人送煙送酒,消息最靈通。他兒子現在還在西子灣那邊賣魚。就說……老趙讓你去的。」他擺擺手,不再看我,轉身走向那喧囂的切割現場,佝僂的背影很快被瀰漫的金屬粉塵吞沒。

老林頭的兒子林建成,在西子灣漁市場有個固定的攤位,賣些近海捕獲的小魚小蝦,生意寡淡。潮濕腥鹹的空氣裡,他聽我提到父親的名字和「劉水生」,正在刮魚鱗的手猛地一抖,鋒利的刀尖差點劃破手指。他警惕地抬頭,眼神銳利地掃過四周喧鬧的市場。
「到我後面來說。」他壓低聲音,用沾滿魚鱗和血污的手撩開油膩的塑膠門簾。攤位後是一個僅容轉身的小隔間,堆滿泡沫箱和冰塊,寒氣逼人。
「張明哲記者……我記得他。」林建成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裡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敬意和……悲涼?「我爹臨死前還念叨過,說對不起張記者,有些話……沒敢說完。」他抹了把臉,手上腥氣更重。「劉水生,是我爹雜貨鋪的常客,也是拆船工,手腳麻利,話不多,跟我爹算半個老鄉。76年……大概就是陳永雄被抓前兩三個月?他突然就不見了。工錢沒結,鋪子裡賒的賬也沒還。我爹當時覺得奇怪,去找過工頭陳永雄問。」
「陳永雄?」我的心提了起來。
「嗯,」林建成點點頭,眼神複雜,「陳永雄當時臉色很難看,很不耐煩,說我爹多管閒事,說劉水生是『爛賭鬼』,欠了一屁股債,肯定是跑路躲債去了,讓別瞎打聽。還……還威脅我爹,說他鋪子開在碼頭邊上,人來人往,要是不想惹麻煩,就管好自己的嘴。」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我爹膽小,被嚇住了。後來……後來案子爆出來,陳永雄成了殺人魔,我爹才後怕得要死。他偷偷跟我娘說,劉水生消失前,好像也撞見過陳永雄和他那個弟弟陳永豪,在偷偷摸摸從船上往下卸東西,不是廢鐵,像是……整箱整箱的好銅料!」
陳永豪?弟弟?
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劈進我的腦海!父親的手稿和所有公開檔案裡,從未提及陳永雄還有個弟弟!
「陳永豪?」我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他是什麼人?也在拆船廠?」
「在!怎麼不在!」林建成語氣帶著鄙夷,「仗著他哥是工頭,在廠裡混個閒差,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遊手好閒,吃喝嫖賭樣樣來。脾氣比他哥還爆,動不動就跟人幹架。陳永雄出事後,他就沒影兒了,聽說跑到北部還是哪裡去了。這種人渣,死在外面最好!」
劉水生因為撞破陳氏兄弟盜賣價值更高的銅料而「被消失」?這動機,遠比陳永雄供認的「盜賣廢鐵被威脅」更直接、更致命!而陳永豪——這個從未進入警方視野的幽靈人物,他扮演了什麼角色?父親當年是否也查到了這條線索?那個淡得幾乎消失的「劉水生」名字,是否就是父親留下的、指向更深黑暗的標記?
告別林建成,走在嘈雜濕漉的漁市場,鹹腥的海風灌入肺腑,卻驅不散心頭沉甸甸的寒意。父親當年,一定也站在這裡,嗅到了同樣的氣息,觸摸到了同樣的恐懼。他挖掘到了「劉水生」,甚至可能懷疑到了陳永豪,但這條線,為什麼在他手稿裡被刻意淡化,甚至近乎抹去?是證據不足?還是……遭遇了無法逾越的阻力?
回到臨時落腳的簡陋旅館,我立刻打開筆記型電腦,連上網路。目標鎖定:當年旗津案的法證關鍵人物——那份從死者李志強指甲縫裡提取的、鎖定O型血兇手陳永雄的皮屑報告鑑定人。經過一番周折,在一位退休警界前輩的隱晦指點下,一個名字浮現出來:吳振剛。當年的技術骨幹,如今已是白髮蒼蒼、賦閒在家的老人,住在高雄左營一個安靜的舊眷村。
幾經周折,我終於在眷村小公園的石凳上見到了吳振剛。老人穿著洗得發白的汗衫,搖著蒲扇,眼神卻依舊清亮銳利。提起「旗津」、「皮屑」、「O型血」這幾個關鍵詞,他搖扇的手明顯慢了下來,佈滿老年斑的臉上掠過一絲凝重。
「張明哲的兒子?」他上下打量我,眼神複雜,「你爸……可惜了。那案子,唉。」他長嘆一聲,彷彿要把積壓多年的鬱結都吐出來。
「吳伯伯,那份皮屑報告,是您親自做的鑑定,對吧?O型血,指向陳永雄,是鐵證。」我小心翼翼地切入核心。
吳振剛沉默了很久,只有蒲扇輕輕搖動的聲音。公園裡蟬鳴聒噪。
「是鐵證,也不是。」他終於開口,聲音低沉沙啞,「技術條件擺在那裡,七六年啊!顯微鏡下,血型抗原反應,O型,沒錯。指向陳永雄,邏輯上也通。但是……」他頓了頓,渾濁的眼睛裡閃爍著專業人員的執拗,「那份皮屑樣本,量太少了!非常非常微量!我們盡了最大努力,也只能做到血型分型這一步。而且……」
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揭秘般的緊張:「提取過程其實並不理想。指甲縫裡污物太多,油污、鐵鏽、纖維……我們反覆清洗分離才得到那麼一點點有效生物組織。做血型檢測時,反應……反應圖譜其實有些微的異常,不那麼『純粹』。當時專案組催得急,上頭壓力巨大,鐵證如山(指向陳永雄)的情況下,這點『異常』就被認為是樣本污染或者技術極限造成的干擾,沒有深究下去。」
他看著我,眼神銳利如刀:「小伙子,O型血的人多了去了。尤其是在那種地方,工棚裡隨便抓一把,O型血的比例不低。那份報告,在當時的技術和環境下,足夠釘死陳永雄。但放到今天看……它指向的,只是一個『O型血』的施暴者,未必是唯一的、或者真正的兇手。它鎖定了範圍,但……不夠精確。」
「如果,」我喉嚨發乾,聲音有些發緊,「如果當時還有一個O型血的人,和陳永雄關係密切,甚至可能共同作案呢?比如……他的親弟弟?」
「親弟弟?」吳振剛猛地一震,蒲扇停在半空,眼中爆發出驚愕的光芒,「陳永雄還有個弟弟?O型血?當年……沒人提過!完全沒有!」他喃喃自語,臉上皺紋劇烈地抖動著,「兄弟……如果是兄弟,血型很可能相同!如果是兄弟共同作案,在搏鬥現場留下皮屑……那點微量的異常……天啊……」
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緩緩地、沉重地靠回石凳背,仰頭望著被眷村老樹分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眼神裡充滿了遲來的、巨大的驚悸和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那把蒲扇,無力地垂落在他的膝頭。
夕陽的餘暉染紅了斑駁的眷村矮牆。吳振剛最後那充滿驚悸和疲憊的眼神,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深深燙在我的意識裡。O型血。兄弟。皮屑樣本的「異常」。劉水生。父親留下的生鏽鐵片。還有那個被父親寫在名單下方、又近乎抹去的名字……
所有的碎片,帶著尖銳的邊緣,在我腦海中瘋狂旋轉、碰撞,試圖拼湊出一個被刻意掩埋的圖景。父親當年,很可能已經逼近了這個真相的核心!他查到了劉水生的失蹤絕非偶然,查到了陳永豪這個關鍵人物的存在,甚至可能對那份作為「鐵證」的皮屑報告產生了和我此刻一樣的疑慮!
但他停筆了。
為什麼?是來自陳永豪殘餘勢力的威脅?還是來自急於結案、平息輿論的官方壓力?或者……是父親在權衡之後,認為翻案的代價過於巨大,會動搖已經推動的勞工安全改革,讓那七條人命換來的制度進步蒙上陰影?那個年代,記者的筆,有時重逾千鈞,有時也脆弱如紙。

父親摩挲著那塊生鏽鐵片時,眼中那複雜難明的情緒,此刻我似乎能觸摸到一絲邊緣——那是一種深沉的無力感,一種洞悉了黑暗卻無法將其完全曝露於陽光之下的痛苦。他選擇將「劉水生」的名字淡化成一道幾乎消失的折痕,將未盡之言鎖進樟木箱,是否也是一種保護?保護可能倖存的知情者(如老林頭),保護他自己,甚至……保護那個看似已塵埃落定的「進步成果」?
我坐在旅館吱呀作響的木桌前,檯燈昏黃的光暈籠罩著攤開的父親手稿、那塊冰冷的鏽鐵,以及我密密麻麻寫滿線索和疑問的筆記本。螢幕上,游標在空白的文件上固執地閃爍。
真相是什麼?是陳永雄獨自扛下了所有罪責,掩護了他那個暴戾的弟弟陳永豪?還是兄弟兩人共同犯下這纍纍血案?劉水生,是否就是被陳永豪親手滅口的第八個冤魂?父親知道多少?他最終的選擇,是妥協,還是另一種更沉重的擔當?
作為兒子,我有責任挖出父親未能揭開的全部真相,告慰那八個沉冤海底的亡魂,告慰父親未竟的遺志。作為一個繼承了父親記者證的從業者,我知道,一旦動筆,掀起的將不僅僅是塵封四十年的罪惡,更是對當年司法程序、對已成定論的歷史結論的嚴峻挑戰。勞工安全條例的光環下,可能掩蓋著未受懲罰的真兇和更多不為人知的犧牲。這代價,是否值得?這風暴,是否能夠承受?
窗外的港都之夜,霓虹在遠處閃爍,倒映在漆黑的海面上,如同破碎的幻影。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著堤岸,聲音沉悶而固執,像無數亡魂在低語,也像父親臨終前未及發出的嘆息。
我伸出手,指尖再次觸碰到那塊生鏽的鐵片。冰冷,粗礪,帶著大海深處的鹹腥和凝固的血氣。它的尖銳斷口,彷彿直指人心最深沉的黑暗與光亮。
檯燈的光暈裡,父親手稿上那個淡如煙痕的名字——「劉水生」,在泛黃的紙頁上,似乎微微跳動了一下。
我深吸一口氣,手指放上了鍵盤。游標不再閃爍,開始堅定地向右移動,在空白的螢幕上,鑿出第一個沉重的黑字。
海風嗚咽著捲過空寂的旗津碼頭,四十年前的血腥氣早已被鹹腥覆蓋,唯餘鋼鐵在歲月裡沉默鏽蝕。我站在父親當年駐足的同一片泥灘,手中那塊尖銳的鏽鐵冰冷依舊。真相如沉船,打撈它,或許將攪動整片海域的平靜。然而父親,當我的筆尖刺破這層鐵鏽,你是否也曾在冥冥中,聽見了第八個名字在波濤下的迴響?
後記:鏽跡下的迴聲
這本《父親的未結案卷:旗津船塢的沉默鐵鏽》,終於以鉛字的形式呈現在讀者面前。鍵盤敲下最後一個句點時,窗外高雄港的夜色正濃,遠方貨輪的汽笛聲穿過潮濕的空氣,沉悶而悠長,像一聲跨越四十年的嘆息。
作為張介安,一個在父親猝然離世後才真正穿上記者這身「戰袍」的人,完成這部作品,並非易事。它不僅僅是對一樁塵封懸案的追索,更是一場漫長而痛苦的父子對話,一次對自身職業信念的淬鍊與拷問。
父親張明哲生前摩挲那塊生鏽鐵片時的眼神,曾是我童年記憶裡一個模糊而沉重的謎。直到十五年後,我在他遺留的樟木箱裡觸碰到同樣冰冷的鏽跡,並發現那個幽靈般的第八個名字——「劉水生」,才真正理解那眼神裡蘊含的千鈞之重。那不是一塊普通的廢鐵,而是一塊來自深淵的碎片,一個未能言說的真相所凝結的痂。
追尋劉水生與陳永豪的蹤跡,如同在鏽蝕的鋼鐵迷宮中摸索。旗津拆船區的龍門吊依然矗立,切割的火花依舊刺眼,但當年籠罩碼頭的恐懼與沉默,早已滲入腳下每一寸浸透油污與鐵屑的土地。老安全主任趙叔閃爍其詞的疲憊,林建成在魚腥味瀰漫的小隔間裡壓低的聲線,還有法證前輩吳振剛伯伯在眷村樹蔭下,提及那「不夠純粹」的O型血皮屑樣本時,眼中爆發的遲暮驚悸……這些面孔與聲音,構成了通往過去的幽暗甬道。每一步前行,都彷彿踩在父親當年可能駐足的土地上,感受著他曾經遭遇的阻力、疑慮,以及那份洞悉黑暗卻不得不權衡的沉重。
這部小說的核心案件,靈感源自1975年發生於高雄旗津船塢的真實連環命案。歷史記載中,七名工人失蹤遇害,工頭伏法,案件推動了勞工安全制度的革新。如同書中所述,那是一個資訊相對封閉、技術條件有限的年代。我對這段歷史深懷敬畏,並在創作中嚴格遵循了「化名」的要求——無論是關鍵人物(工頭李坤山化名為陳永雄,其弟化名陳永豪,新增人物劉水生,法證人員吳振剛等)、受害者(林鐵生、王焊輝、蔡阿海、許明義、吳國忠、李志強)、涉案公司(旗津聯合拆船公司)及船隻(海豐號),抑或是知情者(趙主任、老林頭、林建成),皆為虛構角色。所有情節推進、人物互動及最終推演,均屬文學創作,旨在探討特定歷史背景下,真相的複雜性與追求真相的代價,絕非對真實人物或事件的影射或定論。
父親張明哲在小說中的掙扎與選擇,是我試圖理解那一代調查記者處境的鑰匙。為何他將「劉水生」的名字淡化成紙頁上幾乎消失的折痕?是證據鏈的脆弱?是來自陰暗角落的威脅?抑或是他內心深處,對「七條人命換來的進步」可能因翻案而動搖的憂慮?這成為小說最核心的叩問,也是我作為兒子與同行,對父親最深的致敬與詰問。他最終的停筆,或許並非放棄,而是另一種以退為進的守護,守護那些可能因真相大白而再次受傷的倖存者,守護那個在血淚中艱難萌芽的制度變革。記者的筆,有時是刺破黑暗的利劍,有時,也可能是遮擋風雨的傘。
書稿付梓前,我再次回到旗津。四十年光陰,足以讓驚濤駭浪歸於平靜,讓鋼鐵巨獸化為塵泥。當年的三號船塢舊址,如今只剩下零星扭曲的廢鐵和更遠處新式拆船作業的轟鳴。我站在那片曾吞噬八條生命的泥灘上,海風帶著熟悉的鹹腥與鐵鏽味。手中父親留下的那塊鐵片,依舊冰冷、粗礪、尖銳。它不再僅僅是一件遺物,它是一個象徵——象徵著那些被時間掩埋卻永不消逝的冤屈,象徵著追求真相所需背負的沉重,也象徵著剝開層層鏽跡後,人性深處難以直視的幽暗與微弱卻頑強的光亮。

真相或許真如父親所言,像船塢裡的鐵鏽,剝落一層,底下還有一層。陳永雄是否獨攬了所有罪責?陳永豪最終去向何方?劉水生的骸骨是否仍在某艘鏽船的黑暗深處?這些問題,小說給出了基於線索的推演,卻無法、也無意提供確鑿的歷史答案。因為有些沉船,註定無法完全打撈。重要的是,我們是否曾傾聽過鏽跡之下,那微弱的迴響?我們是否記得,每一條看似冰冷的法規條文背後,可能浸潤著未被昭雪的鮮血與未能言說的悲鳴?
謹以此書,獻給我的父親張明哲,一位未能寫完故事的記者。
獻給所有在時代巨輪下,姓名被鏽蝕、被遺忘的無聲者。
願生者的追索,能為亡魂點亮一盞微弱的燈。
願對真相的敬畏,能讓未來的海域,少一些沉默的沉船。
張介安
寫於高雄,一個海風低語的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