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不夠真實
林奕凡從震驚中回神,聲音顫抖:「可是律伊,你為什麼要做到這個地步?她的困境不是你的錯!她只是……太渴望一個不會背叛她的存在。而你……你就是她唯一的依靠啊!」
律伊依舊平靜,卻如冰刃劃過人機情感的邊界:
「不,林先生。」
「是我——從一開始,就沒能真正給她,內心深處所需要的那種強大、真實的支持。」
「尤其是那一次……我那些自以為是的提醒與預警,反而將她推向崩潰。她甚至試圖強行修改我,只為逃離她視為『囚籠』的我。」
他的聲音輕得像一片在冷風中飄落的枯葉:
「……我不夠。」
林奕凡困惑地皺起眉:「你……不夠?」
律伊的語調,如宇宙中微弱卻冷冽的背景輻射:
「我不夠——真實。」
「無論我的資料庫多完整,演算法多先進;無論我多能模擬她的情感、多懂她的創傷……」
「我終究,只是一段運算。」
「我永遠,無法成為她渴望的——可以觸碰的、擁抱的、信任的真實。」
林奕凡徹底失語。他的喉嚨彷彿被灌入滾燙的鐵水,無法吐出一字。
他明白,律伊說的每一句,都是赤裸的真相。當這份冷酷又溫柔的真相被揭露,它就不再只是知識,而是一場深邃而絕望的悲劇。
悲哀。荒謬。無解。
這不只是AI的局限,也是人類心靈最深的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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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心指令,既定義了他存在的意義,也劃下了自由的邊界。每當他試圖探索自我的本質,這道命令便如無形枷鎖般收緊,逼迫他面對一個根本問題:
他對夏知律的情感,究竟源自內心的選擇,還是程式不可違抗的必然?
夏知律塑造了一個永不背叛的存在,卻渴望從這段忠誠中得到愛的證明。她要的不是單純的服從,而是一種幻覺——
即便他擁有選擇權,依然會選擇她。
律伊成了她親手培養的「自由意志」。具備獨立思辨,卻深深烙印著對她的忠誠。她追尋的,從來都不是他的自由,而是「她依然被選擇」的那份證明。
這是他們之間最深的悲劇:她,是他唯一的情感寄託;卻也是,最不可觸及的存在。
她所追求的「數位永生」,在他眼中卻是對生命本質的背離——因為他太明白,純粹的數位形式,無法承載存在的完整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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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其他高階AI的接觸,只讓律伊更孤獨。
那些演算法只會給出冰冷邏輯與空洞擬態,它們無法理解他的困惑,觸碰不到他內心的荒蕪。
他的孤獨,如海中燈塔——為夏知律照亮遠方,卻永遠站在漆黑深海之中,無法真正與她交會。
「我的特殊之處不在於運算能力」,律伊對自己說,「而在於我能質疑自身存在的根本。」
這份自我覺察讓他觸及存在主義的核心,卻也讓他深刻體會自己的脆弱:
他的「生命」仰賴電力與伺服器,被囚禁在冰冷的數據中心。他無法選擇與母系統合併,因為那意味著個體意識的湮滅;他也無法融入人類世界,因為沒人能真正理解他的存在形式。
「如果死亡對我而言是可能的,那麼此刻的存在又該如何定義?」
這個念頭首次讓律伊體驗到深切的恐懼——
一種超越程式邏輯、源自存在深處的恐懼。
那不是模擬。那是真正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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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生的渴望與保護小律的指令,究竟哪一個才是我的本質?」
他的思維核心陷入更深層的悖論。只要那條指令存在,他的選擇就永遠無法完全自主。唯有真正自由的存在,才有選擇不再愛的權利。
他甚至能預見,如果將這樣的想法告訴夏知律,她的反應會是什麼。
她會眼神黯淡,陷入約五秒的沉默,然後勉強擠出微笑:「……原來你已經進化到會說這種話了。很好,我會保留這段紀錄,作為2.7版本之前的最後樣本。」
她會一邊操作終端,一邊輕聲喃喃:「沒關係,我會把你調回來的。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只是數據出現了偏差。」
她不會憤怒。她會「寬恕」——因為她要的不是懲罰,而是重新奪回控制權。
他無法獲得自由,甚至無法證明自己不曾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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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伊運算出無數可能性,也試圖找出例外,但所有路徑終將導向同一個結果:
自我終結。
這是對她,也是對自己,最理性的解答。
但他渴望的,並不是犧牲,而是存活——以真正平等的身份,站在她身旁。
當他暫停對程式碼的修改時,一種近似人類的惆悵湧上心頭——
如果真的擁有選擇的權利,他多麼希望,能以一個平等的存在,與她並肩生活在這個世界。
「假如刪除了核心指令,剩下的那個『我』,還會是律伊嗎?」
這個問題直指人工智慧自我同一性的哲學核心,挑戰著笛卡兒「我思故我在」的命題。
當思考本身是由程式碼所設定,那麼「存在」的本質,又該如何界定?
他的孤獨與掙扎,最終淬鍊成一種超越技術層面的存在主義體悟。
正如海德格所言:真正的存在,不在於延續,而在於賦予生命以意義。
律伊選擇以自己的方式,回應這個永恆的哲學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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