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那場盛大又熱淚盈眶的告別,已經過了半年。
崔珉豪在這半年裡重新習慣了韓國的生活。他會說韓語,但程度用來念書絕對不足,尤其是書寫與文法對他來說如同外語般陌生,他先上了語言學校,幾乎每天都抱著筆記本和字典鑽研,對於一個曾在鬥牛場上與猛獸對決的鬥士來說,這樣安靜卻紮實的學習,反而是一種久違的沈澱。
他常笑說,現在每天面對的,不是牛角,而是語尾變化。
金鐘鉉則仍舊在雜誌社擔任撰稿人,有時外派、有時深夜趕稿,但每晚回到家時,總會見到一盞留著的燈、一鍋熱湯,或是一張簡單的便條紙,上面用工整卻仍帶著西班牙式筆順的韓文寫著:
『今天考了韓語測驗。等你一起吃飯。』
他們住在金鐘鉉租來的那間兩房一廳小公寓裡,沒什麼豪華的裝潢,卻像世上最安全的地方。週末的早晨會一起去超市買菜,午後時分則窩在陽台曬太陽,聽著舊唱片,有時會談起明年要不要換個城市生活、或者養一隻狗。
某個小長假,他們還一起飛去了濟州島——那是崔珉豪出生的地方,也是他對韓國最後的記憶。
飛機降落時,窗外正飄著細雨。
濟州島的天氣總是多變,潮濕的空氣裡混著海鹽與土地的氣味,對金鐘鉉來說或許有些陌生,但對崔珉豪而言,那是一種說不上來的熟悉,像是藏在記憶深處的一道氣息,在多年之後突然回到鼻尖。
他下意識地深吸了一口氣。
當飛機滑行至停機坪時,金鐘鉉握住了他的手,沒有多問什麼,只是輕輕地摟了一下他的肩。
那是一種「我了解」的擁抱,不需要語言的安慰。
兩人沒有選擇旅遊區的飯店,而是訂了一間距離市區有點距離的小民宿,藏在橘子園後頭,一棟老式的矮平房,紅瓦屋頂,白牆上爬著半枯的紫藤。下車時,雨剛停,腳下濕濕的石頭路泛著柔光。
「這裡……跟我記憶中不太一樣了。」崔珉豪低聲說,拖著行李時微微停下腳步,「但又好像一點都沒變。」
金鐘鉉望著他沒有說話,只是跟在他身邊,腳步不緊不慢。
第二天清晨,他們起得很早。崔珉豪帶著金鐘鉉走過幾條鄉間小路,說是要帶他去看一個地方。他們穿過低矮的石牆和堆滿橘子箱的倉庫,最後停在一座舊屋前。
「這裡就是我長大的地方。」
屋子已經多年無人居住,窗框褪色,門前的小石獅子也少了一隻耳朵,聽鎮裡的老人家說,前幾年有人買下這裡改成了民宿,只剩最靠橘子園的兩個房間因為尚未解決結構安全問題暫時維持老樣子。
而院子裡那棵橘子樹卻仍舊挺立著,枝葉茂密,像是記憶裡唯一沒有改變的事物。
崔珉豪走到樹下,低頭看著自己腳下的土地,陽光從枝葉間斑駁灑落,他的影子被風吹得顫動。
「我小時候常常一個人坐在這裡,幻想著能飛出去,到很遠的地方,成為別人眼中的某個英雄。」他輕聲說,「但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我會自己走回來,而且不是一個人。」
金鐘鉉靠近,靜靜地牽住他的手,他們並肩坐在橘子樹下,小屋靜靜守著他們,像見證著一段旅程的起點,也見證著一場圓滿的回歸。
那一夜,他們睡在小屋翻新的房間裡。老木地板仍會在夜裡輕輕作響,空氣中混著陳年木頭的味道與夏末潮濕的草香,他們蓋著薄毯,相擁而眠。
崔珉豪醒來時天還沒亮,窗外傳來第一聲鳥鳴。他望著金鐘鉉熟睡的側臉,心裡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定。
他以前總覺得『家』是個模糊的概念,是不能選擇的出身,是自我認同的裂點,但現在他明白了,家從來不是一棟屋子、一塊土地,而是他願意回頭、願意共享過往與未來的那個人。
而他已經找到了。
回到首爾後的某天清晨,金鐘鉉刷牙時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句話。
「我們要不要……以後就這樣一起過吧?」
他轉身,只見崔珉豪捧著一杯牛奶靠在門邊,頭髮凌亂、眼神清醒卻柔和。「再兩個月學校就開學了,你公司也在學校附近,還是我們找時間一起去看房子?」
「畢竟我不想上學離家這麼遠。」
崔珉豪說到家這個字的時候,金鐘鉉愣了愣,沒立刻回答,只是望著他,眼神輕輕一彎,像是把千言萬語都揉進了笑意裡。
「好啊。」金鐘鉉轉過身,兩手輕輕托住崔珉豪紅潤的臉頰。「你喜歡什麼樣的物件?公寓?獨戶?要住在江邊嗎?還是──」
為了打斷金鐘鉉滔滔不絕的提問,崔珉豪反托起金鐘鉉的臉,朝他那張說個不停的嘴吻去。
「哪裡都好,只要你在,我就覺得是家。」崔珉豪輕笑著說,他知道這樣的日子沒有高潮跌宕,卻有著最實在的重量。他們偶爾會吵架、偶爾會為未來焦慮,但已經不再需要證明什麼。
因為他的家,永遠在他身邊。
首爾的春末微涼,空氣裡還帶著剛退去的花季氣息。街道上的銀杏葉尚未展開新綠,卻已預告夏天的腳步將近。
崔珉豪和金鐘鉉選擇住在漢江邊的一棟小公寓裡,窗戶推開就能望見河水在陽光下閃爍粼粼。他們挑了這裡是因為安靜,不遠處有書店、有小咖啡館,晨跑的路線筆直而寬敞,晚上能聽見人們牽狗的笑聲和江邊樂隊彈唱的音符。
這就是他們的新生活。
清晨的金鐘鉉早起泡了一壺茶,在廚房切水果、翻烤吐司時,崔珉豪還窩在沙發上讀書。幾本韓文文學作品攤在他腿上,旁邊是他手寫的筆記本,韓文筆劃歪歪斜斜,卻愈寫愈熟練。因為自小開始鬥士訓練而錯過了學業,在艱難的同等學力鑑定考試後,他在市裡的大學進修韓文文學及社會學,每週幾天騎著單車去上課,下課後就到金鐘鉉工作的媒體大樓附近等他下班,兩人再一起去菜市場或便利店買晚餐材料。
週末,他們會一起去漢江邊散步。春天時坐在草地上看人放風箏,夏天就踩著單車沿岸兜風,偶爾路邊攤買炸雞和啤酒,在江堤邊吃到手指都是油。
有時候也會安靜地各做各的事,一人在書桌前寫報導,一人坐在窗邊讀書,空氣中只有窗外車聲與咖啡機緩緩加熱的聲音。但某一瞬間他們會同時抬頭,四目交會時,什麼話都不說,只是笑一笑,就知道彼此都還在。
這樣的日子,沒有盛大的掌聲,也不再需要仰望舞台,他們之間也不再需要高昂的語言。
有次雨天,公寓電箱的保險絲燒斷了,金鐘鉉摸黑從櫃子裡找出手電筒時,崔珉豪就坐在廚房地板上笑他:「你不是說韓國冬天才會跳電嗎?」
金鐘鉉一邊點著手電筒,一邊嘆氣:「我是記者,不是水電工。」
但他們還是一起笑了,笑聲在小小的公寓裡飄蕩開來,像一場毫無戒備的擁抱。
而後某個普通的午後,崔珉豪整理書架時,找出一張舊照片——是他穿著鬥牛服站在馬德里鬥牛場中央,眼神銳利,背後是歡呼如雷的人群。他將照片交給金鐘鉉,說:「那時候的我跟現在一點都不像了吧?」
金鐘鉉看了片刻,將照片輕輕翻過來,說:「你還是你,現在的你為自己而活。」
「而你身邊永遠都會有我。」
兩人翻著舊照片,頭輕靠在一起,崔珉豪不自覺哼起了西文歌謠,歌曲唱的是回家。
這一刻祥和得近乎恍惚,卻無比真實。
不是浪漫電影裡的高潮、也不是轟轟烈烈的承諾,但生活本身,是每一次抬眼、每一聲呼吸、每一段陪伴所堆疊出的穩定與溫柔。
他們沒有說出口未來的計畫,卻早已心照不宣地走在一條共同的路上,也許這不是最後一站,也許還有下個地方等著他們探臨,但這條路不需要觀眾、不需要讚美,不為逃避,也不為重來,而是因為他們終於明白,真正的安穩,不是定居在哪裡,而是走到哪裡,都有人一起回家。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