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的西班牙仍有陽光殘留的餘熱,午後的石板街道被曬得發燙,卻不再像盛夏那般灼人。這座城市正在慢慢卸下鬥牛季的喧囂,進入過渡的靜謐。
這一場賽季,是崔珉豪前所未有的高峰。
從六月起,他幾乎未曾敗陣,場場耳二枚,而他的習慣是在賽季最後回到他最初榮耀的競技場──賽維利亞,在最終週的一場重頭戲中,也是這座城市本年度壓軸的一場鬥牛,他拿下了雙耳加牛尾,這個榮耀不僅對他而言是本季首次,更是全西班牙今年唯一一次的雙耳牛尾授予。當他站在鬥牛場中央,沾著牛血的披風還未落地,人群便已爆發出如海潮般的呼聲。他記得自己一手高舉牛尾,一手揮舞著帽子,整個人幾乎被聲浪推著向前。那一刻,他再次被抬過王子門,身下是幾位鬥士用肩頭傳遞出的敬意,而場外是整個賽維利亞給予他的狂熱崇拜。
他記得金鐘鉉站在人群後方,舉著手機拍攝,卻眼眶泛紅。那是金鐘鉉第一次用幾近敬畏的目光看著他,如同一位見證神話降臨的觀眾。
然而,榮耀終究不是永恆。
鬥牛賽季正式告一段落。接下來的半年,是整個西班牙鬥牛界的沉寂期——沒有觀眾、沒有比賽、沒有喝采,只有各自歸鄉、休養與練習,直到來年春日再度開場。
十月的賽維利亞空氣乾淨,陽光淡而溫和,帶著泥土與葡萄藤交織的氣味。
這個運河邊的小鎮比鐘鉉想像中還要靜謐。紅瓦屋頂延綿鋪展,石子鋪就的街道在午後陽光下閃著淡淡白光。他們下榻在小鎮廣場邊的一家老旅館,旅館牆上掛著褪色的鬥牛海報,上頭模糊地印著“CHALE”字樣。
「那是我十七歲那年第一次上場。」珉豪指著那張海報,語氣裡帶著些難以言說的矛盾,「我在這裡長大,也在這裡第一次流血、第一次害怕。」
陽光穿過繽彩馬賽克玻璃灑下斑駁光點,這場對話像是命運給予的一次赦免。
於是,在與Carlos——那位扶養他長大、亦師亦父的男人深深擁抱道別後,崔珉豪與金鐘鉉並肩坐在賽維利亞老城一間小小咖啡館裡,討論著下一步。
「我們就這樣突然閒下來了。」金鐘鉉看著手中被太陽曬得微溫的咖啡杯,笑著說。
「我其實很不習慣。」崔珉豪望向窗外,人行道邊飄過一串金黃落葉,「以前一結束賽季,我都會待在塞維利亞的練習場泡上好幾個月。現在……好像不用再那麼做了。」
他語氣輕鬆,但金鐘鉉知道,他內心仍在慢慢學習放下那個鬥士的身份,那個被人敬仰、追捧、仰望的角色,甚至是他曾一度認為是自己全部存在價值的象徵。
「我們可以到葡萄牙走走,去波圖或里斯本。」金鐘鉉提議,語氣自然得像在討論哪一部電影要不要重看一樣。「或是去摩洛哥?你和我說過清真寺的光影和市集,也許過程中我還能寫些什麼。」
「我們也可以回韓國。」這句話是崔珉豪忽然說出口的,他沒有看金鐘鉉,只是低頭攪著咖啡,像是不經意的口風試探。
金鐘鉉愣了一下,沒有立刻回答,過了一會兒才開口:「你想回去看看?」
「我不知道。那裡對我來說很陌生,但……我想也許值得一試。」崔珉豪抬起頭望向他,眼裡沒有確定的光,卻有一種沉穩的期待。
「我們什麼地方都可以去,」金鐘鉉低聲說,手覆上崔珉豪的手背,「但這次你不用再一個人背負選擇。你要去哪,我就陪你去哪。」
崔珉豪靜靜看著他,手指微微收緊。他知道,自己終於可以不用再為了討好誰而活,不需要在賽場上證明價值,不需要成為什麼別人期待中的樣子,而這份安全感,是金鐘鉉教會他的。
這趟從鬥牛場到咖啡館的路,其實是走回他自己的過程。
在那個午後微風吹拂的老城角落,他終於開始相信:榮耀也好,沉寂也罷,都不如與值得的人共享的日常片刻。
夕陽灑落在賽維利亞的石子街上,晚風中有種燒木頭的氣味。金鐘鉉與崔珉豪才剛從鎮上老咖啡館走回旅館,還沒踏入大門,便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門口。
「……Seve?」崔珉豪下意識叫出他的名字。
Seve 穿著一件深藍襯衫,神情冷峻,眼底的疲憊顯而易見。看到兩人一同出現,他的眉頭微微一蹙,像是已經沉默地思索了很久,終於開口:「所以……是真的了?」他的目光直直落在金鐘鉉身上,帶著一種明確的指控。「你果然打算帶他走,對吧?」
金鐘鉉怔了一下,這幾個月下來他對西語雖有一定的了解,但還是沒能及時的組織回應,還在思考著主次語時候,崔珉豪已經走上前擋在兩人之間:「Seve,你怎麼來了?」
「我怎麼來了?」Seve低笑一聲,那笑卻是冷的,「這時間你應該在練習場的,再不然也應該在家裡陪老爸,但你現在呢?」
Seve上前一步,目光像刀子一樣掃過金鐘鉉,然後用尖酸的語氣,一字一句用英語說出:「你知道他為什麼能站到今天的位置嗎?因為他這麼多年拚命練習、承受痛苦,背負的是所有人對‘Chale’的期望。可你呢?你來了多久?幾個月?就憑什麼讓他放下這一切?」
「我沒有要他放下什麼——」金鐘鉉終於忍不住出聲,語氣比平時更堅定,「我希望他認同自己的選擇,不論是離開,還是留下來繼續他的職業生涯,這是他能選擇的。」
「繼續?」Seve冷笑,「這不是選擇題。你知道多少人為了能走上鬥牛場付出多少年?你知道多少贊助商、多少粉絲、多少新聞都盯著他?Chale不是一個名字,是一個榮譽、一個責任。他不能因為一時的情緒或一段還未成熟的感情,就丟下整個舞台。」Seve這番話像一股壓迫性的風,將整個氣氛逼得僵硬。
崔珉豪看了他一眼,喉頭滾了滾。他知道 Seve 不是完全出於對榮譽的貪婪,更多的是一種兄長式的恐懼與不安。Seve害怕他離開這個世界,害怕他再也回不來,但早在他背叛自己的那一刻,他就不再有資格這樣想。
「Seve,夠了。」珉豪開口,聲音卻意外的平靜。「這裡不適合。」
石子路面被黃昏染成赭紅,金鐘鉉和崔珉豪做了一個堅定的眼神交換,好似在說不論你最後做什麼決定,我都在,隨後就自行回房,把空間留給他們兩個。
Seve與崔珉豪站在旅館側邊的小巷中,牆面斑駁,葡萄藤影搖晃。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Seve低聲說,像是怕一個不小心,就會觸碰什麼裂痕。
「那你是什麼意思?」崔珉豪冷冷看著他,聲音裡沒有一絲起伏,「來把我從這裡拉回去?還是來看看你失控的過去是不是真的不受控了?」
「Chale……」Seve喉頭一緊,這個名字從他嘴裡吐出時仍帶著熟稔與柔軟,卻在對方眼裡激起一陣反感。
「你來,並不是因為我放棄鬥士的身份。你來,是因為你發現我可能真的不在乎你了。」崔珉豪的語氣像刀,一字一句都如利刃一樣,割開他自己都不願回憶的過往。
Seve怔住,片刻後低聲說:「你知道我那時候多混亂——」
「我不在乎你多混亂。」崔珉豪打斷他,眼裡閃過罕見的怒意,「我有多信任你,現在就有多怨你,我甚至以為……你是我真的會愛上的人。」語氣裡透露著顫抖,有憤怒,也有失望。「我忍受你躲躲藏藏,就像我們的關係是多不潔的存在,要面對Uncle我忍,但Nora呢?我甚至不知道你們也是朋友,如果沒有看到那張超音波照,你會過多久才告訴我Nora懷上的是你的孩子?等到小孩出生?等到你們婚禮當天?」
Seve臉色煞白,呼吸紊亂:「我……我不想傷害你……」
「不想傷害我?」崔珉豪不禁失笑,嗓音因怒意顫抖:「你明知道我有多恨被背叛,你明知道我有多恨我自己的愛總是要藏著掖著……而你就是那個逼我躲在陰影裡的人。」
空氣中瀰漫著尖銳的沉默,連街角的風鈴都似乎在躊躇不安。
Seve深吸一口氣,終於說出藏在心底最久的話:「你以為我不愛你嗎?我是真的愛你,只是我沒辦法……像你那樣坦蕩。你知道我從小到大都被說是老爸的繼承人,他希望我做個『正常人』、有家庭、有子嗣……而不是個……和男人糾纏不清的浪子。」
「那你就選擇了正常人生,而我剛好不在那張藍圖裡。」崔珉豪低聲說,音量不大,卻像是對自己多年信賴的一記死刑。「正常人……你第一次吻我之前我也是個『正常人』。」
「Nora……她懷孕是個意外,我本來想親口告訴你的——」
「告訴我什麼?讓我永遠當一個不見光的情人?」崔珉豪轉過頭,盡力不讓眼眶泛紅,「我以為時間會讓我不那麼在意你做了什麼,但事實上只要你一出現,我就會氣、會痛,會問自己到底是哪裡不夠好,會想自己是否真的不正常。」
Seve向前一步,試圖碰觸他的手臂,卻被崔珉豪一個眼神擋住。
「Seve,你擁有我最脆弱的那一段青春,卻親手把它碾碎,那時候我心甘情願在你面前卸下防備,甚至願意為你放棄任何一場比賽,我對你的信任是絕對的,就像我相信Uncle那樣。」
「現在你來質疑我是不是要因為別人放棄鬥牛場——Seve,你真的沒有資格。」
Seve沉默了許久,低聲問:「你愛過我嗎?」
崔珉豪看著他,眼神澄澈卻冰冷:「我信任過你。」
「不論如何,你仍是我哥哥、我的戰友,這不會改變,但僅此而已。」
這句話重重打在Seve胸口。他從沒想過有一天,Chale會真的從他手中鬆開。他曾以為對方永遠會留在鬥牛場,留在自己掌控的視線之內。可如今,對方選擇了愛一個陌生人,也選擇了一種他不曾理解的自由。
「Seve,我不是小孩子了。」崔珉豪深吸口氣,「我知道鬥牛場給我的一切,也知道它奪走了什麼。但如果有一天,我決定停下腳步,那不會是因為任何人,而是因為我自己想要。」
Seve盯著他,久久無言,眼底有一抹酸楚,兩人甚至沒有道別。
夜色像黑絨般落下,旅館房間靜得只剩牆角時鐘的滴答聲。Seve離開後,崔珉豪一言不發地回到房間,金鐘鉉也沒有追問。兩人沉默地各自洗漱、換上寬鬆的睡衣,如同某種心照不宣的儀式。
當床頭燈熄滅,只剩下窗外微弱的月光灑落時,崔珉豪才低聲開口:「我以前沒有告訴你,關於我跟Seve的事……」
金鐘鉉沒回話,只輕輕翻了個身,轉向他。
「那不是什麼光彩的回憶,我一直都以為,隱藏起來比較好。」崔珉豪語氣輕得幾乎聽不見,「他大我幾歲,我媽離開後他相當照顧我,就像真的哥哥一樣,他陪我練習、陪我洗小牛,教會我很多事……包括愛。」
「他是你的初戀嗎?」金鐘鉉問,聲音平靜,沒有責問,只有單純的探問。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戀愛。」崔珉豪苦笑,「我總是習慣依賴人,而他……讓我覺得世界上有個角落,是只屬於我們的,那種感覺很致命。」他停頓了一會,像是在試圖壓住一口氣:「但後來我發現他跟Nora在一起的時候,我還在他床上等他回來。你能想像嗎?我讀完一本書,還以為他是去處理鬥牛場的事,直到他手機震動,螢幕上跳出那張超音波的照片……我連哭都哭不出來。」
金鐘鉉沒有說話,靠近了些,輕輕將手放在崔珉豪胸口上,像要壓住他翻湧的情緒。
「我那時候才真的明白,我對他而言從來不是可以帶出陽光的人。」珉豪喃喃地說,「我以為我不在意這些,所以後來你看見的我,好像總是在玩弄感情,輕浮又無所謂……但其實我只是……不想再受傷了。」
金鐘鉉輕輕呼出一口氣,他終於明白了,他曾以為崔珉豪的放浪是天性,以為這個在鬥牛場上英姿颯爽、在夜裡嬉笑風流的年輕男人,骨子裡是個享受眾星拱月的角色。但現在他才看清,那些輕挑不羈的姿態,是一層用來保護心的殼。那並非天生浪子,而是一次背叛後,他選擇的自暴自棄式的保護機制,渾然天成得令人心疼。
「謝謝你告訴我。」金鐘鉉的語氣溫柔卻堅定,「我不會對你過去發生的事感到失望,也不會因為你曾經選錯人就懷疑你是誰,你不是選錯了人,你只是曾經……太信任他。」他頓了頓,伸手將崔珉豪拉入懷中。
「我不是要成為你的補償。」金鐘鉉語氣低沉而真誠,「但如果你願意,我想成為那個不會讓你再懷疑自己的人,我不想讓你再藏起任何一面,也不想你再為任何人的期望活下去。」
崔珉豪沉默地靠在他胸前,良久,才低低地說:「我不知道該怎麼接受這樣的你。」
「沒關係,我有時間。」金鐘鉉回應,「你不需要現在就愛上我、不需要做什麼承諾,但你必須知道,你有權利被好好愛,也有資格好好活著。」
那一夜,他們沒再多說什麼。只是靜靜地擁抱彼此,像兩個歷經風雨後終於卸下鎧甲的人,用沉默完成了最深的契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