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是不是把它給燒了,」我說,兩指捏著那張卡片,彷彿那是一隻會咬人的東西。
梅莉絲坦挑起一眉。「香水?」
「這張紙條。」「燒了?」她嗤地一聲笑。「當然不行。妳又不蠢。」她靠向椅背,茶杯鬆鬆握在手中。「那是證據,得好好收著。」
「證據?」
「哎呀,女孩,這當然是。無論妳願不願意,妳已經進入了一場危險的博弈。」
她的目光轉向廳中一方,牆上一幅畫掛得有些歪斜,畫中女子年輕清秀,表情冷靜如霜,頰骨分明,嘴角帶著若有若無的倦意。
「那位是妳?」我問。
「是啊,」她嘴角微翹,「那時候的我,和妳現在差不了幾歲。」
「妳看起來……」我話沒說完。
「難以置信是同一人?當然。歲月是最苛刻的伴侶。」她啜一口茶。「但我當年也在宮廷裡走過不少局。而妳──」她看著我,「我一看就知道,妳也是。」
「我沒在玩什麼遊戲,」我低聲說,「一切都只是……就這樣發生了。」
「老天,那就更糟了。」梅莉絲坦笑出聲,沙啞地笑著。「下注的人,至少知道自己賭的是什麼。而妳?妳連盤都沒看到,整座房子就已經押上去了。」
我嘆了口氣,把那張紙條丟進抽屜裡。
「妳還算有些天分,」她補了一句,語氣緩和了些,「可惜浪費給一個註定沒結果的對象。若妳肯把目標放低,現在說不定早已收下哪個規矩體面的領主了。」
我搖搖頭。「這又不是我先前計劃好的。」
「當然不是,」她低聲咕嚷,「最糟的局,永遠都不是計劃而來的。」
敲門聲輕敲,幾不可聞。但隨即有管家門外開口。
「伊瑟達小姐,宮裡來了位使者。他說王后召見您。」
我還沒來的及反應,梅莉絲已挑起一眉。「也真快。」
我才剛起身,來者便出現在門口,跨步而入。
迦然。
我的心不受控地一跳。
他穿著制服,背脊挺直,神情難以辨讀。沒有絲毫的溫度,也不漏一絲破綻。
「伊瑟達女士,」他乾硬的語氣,彷彿一切只是公事公辦,「我奉命護送妳進宮。」
我突然間喉嚨發緊,無法答話,只是點頭。
梅莉絲坦推著輪椅靠近,眼神像刀一樣掃向他。
「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語氣銳利,「她交到你手上,你就得護好她。」
他行了一禮。「遵命,夫人。」
我低聲道別,向梅里斯坦與管家說了聲稍後再見。
默默跟在迦然身後,踏上了返回王城的路。
在通往首都的路上,我們兩人騎馬而行,蹄聲踩在泥地或碎石上。昨夜的雨尚未散盡,松針的氣味仍濃。路上空空蕩蕩,靜的令人發慌。
迦然一語不發,也不看我。彷彿我只是一項差事,其他什麼都未曾發生過。
彷彿我不曾在帷幕後壓在他胸口之上,輕聲喚他的名。
我緊咬下唇,極力想壓下在胸中正在隱隱擴大的、一陣我不願承認的疼。手中握緊住韁繩,不讓自己露出破綻。
但再過一里地,我終究是忍不住了。
「究竟怎麼了,迦然?」
他不答。
「拜託,」我聲音不爭氣的在空氣中碎裂了,「如果你不再想要我了,就說吧。我會懂,我會接受。但請你別……別裝作我不存在。」
他像被抽了一鞭似地顫了一下。
「並不是妳所想的那樣,」他終於開口,聲音粗啞得像砂紙。欲言又止,話還沒說完──
突然黑影一閃,橫在路前,接著亮出了一把劍。我猛然勒住馬。迦然幾乎同時翻身下馬,身子擋在我前方,一隻手已握住劍柄。
走出陰影的不是別人──
賽倫。
他的臉沈靜如水,卻帶著致命的凝定。
「你為何在此?」我跨前一步,「怎麼回事?」
「我在此正式奉陛下之命,」賽倫說,「前來救妳一命。」
「陛下?」我幾乎說不出話來。「你是替國王做事的?」
「我效忠於他。不是王國、宮廷或王冠。我只聽令於馬德里克王一人。」
賽倫說完,目光如刃,筆直落在迦然身上。
「立刻離開他,伊瑟妲。如果妳還想活命的話。」
我轉身看向迦然。他的下顎繃得死緊,整個人像一根弓弦──針對的不是我,而是前方來者。
賽倫沒等我開口,冷冷地又說:
「王后除了正式召見,還私下另給了他一道命令:在路上殺了妳,然後栽贓給賊寇。」
我腦中一片空白,一瞬間無法反應。
「對她而言,妳從來就是個問題,」賽倫的語氣像刀鋒慢慢貼近,「而這是最乾淨的解決方式。」
他望向我,目光深而沉,彷彿已經為這場命案默哀過一遍。
「只是她沒立場明著讓妳消失──所以只能來暗的。」
我嘴唇微微顫抖。「迦然?」
迦然沒否認,只是低聲開口,嗓音粗啞。
「我確實收到了第二道命令。」他終於看向我,「但我從沒打算執行。」
賽倫冷笑,薄而冰冷。「那你打算怎樣交差?殺掉一頭鹿,把它心臟交上去,說是她的?」
迦然毫不動搖。「那也是其中一種可能。」
「然後呢?」賽倫訕笑,「讓她逃進林子裡從此消失?你以為她能自己在野外這樣過活?以為王后會就此罷休?」
「你以為我沒想這些?」迦然低吼,「我把每一條路都想過了,不只一遍!」
「不如這樣吧,我來替你解決難題,」賽倫把劍一握,語氣如刀,「我殺了你,她重回莊園,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簡簡單單,世界一片清靜。」
「不。」我跨前一步。「住手。沒有人得死──」
但迦然的劍已出鞘,聲音低而堅定:
「你可以試試看。」
賽倫歪頭一笑。
然後出手。
第一擊響得像雷。鋼對鋼,火花四濺。
迦然擋下,立刻反擊,步步逼近──他的風格是力壓技巧。賽倫身形如影,側身閃避,刀光在空中劃出一道冷光。
「你該少花點時間操她,才不至於保鑣當得如此不及格,」賽倫冷笑著格擋。出擊。
迦然毫無破綻地回擊:「聽起來像是誰在嫉妒。」
兩人圍繞,刀鋒切風,交纏得像野獸撕咬。
「嫉妒?」賽倫嗤道,「我比你更知道她哪最敏感呢。」
迦然怒吼。聲音從胸膛撕裂而出,帶著血意。
他撲了上去。揮劍如斧。
賽倫一閃而退,幾乎被剖開。他不躲避,反從下方斜削而上。
鮮血劃過迦然的大腿,但他未停下。他轉身,用全身重量將賽倫推回,再度逼近。
「你以為這很好玩嗎,探子?」迦然怒斥,「你像一條狗一樣的跟著她,就以為自己多了解她?你認為那叫忠誠?」
「我正在救她的命,」賽倫咬牙,劍鋒與劍鋒緊鎖,「總比你當王后的走狗還強得多。」
兩柄劍咬緊,兩人目光相扣,呼吸急促。
「我從沒要殺她!」迦然切齒道。
「根本沒差,」賽倫低聲,「你接下那道命令的時候,就已註定必須交差。」
另一擊。又一聲金屬尖鳴。
迦然重劈回去,毫無花巧,只剩撕裂的力量。
「別說得好像你真有什麼感情,」他低吼,「你只是一把刀,奉命行事而已。」
賽倫目光冷光閃動。「那你呢?你又是什麼,高尚情操的騎士嗎?」
「我愛她,」迦然吼出這句話。
賽倫再度劃刀。「那你就是個傻子!」
腳步滑動,刀光如風。
迦然的手臂再次被劃開,鮮血滲出衣袖。
兩人喘息如雷,汗珠在額角打轉。他們不再是士兵,不再是人,是兩頭咬住對方喉嚨的野獸,非要咬穿另一方的氣管,才會停手。
我站在原地,喉嚨發緊,心臟跳得像要裂開。
他們已不是為了保護我而打。不再是了。
他是為了彼此的恨與妒,在搏命。這一場會持續到只剩一方活著,才能結束。
除非──我現在就阻止。
「住手!」我的聲音劃破空氣,如鐘裂一響。
兩柄劍瞬間凝住。
迦然正揮出一劍,胸膛起伏劇烈。
賽倫則雙腳穩住,劍尖微微上挑,正要攻出下一式。
他們都沒動──
因為我站到了兩人之間,氣息紊亂,雙掌舉起。
「今天誰都不准死。」
他們看著我──額上是汗,身上是血,沸騰著未出完的殺意。
「我有一個辦法,」我說。
沉默。風聲低低從林間擦過。
迦然開口,聲音粗啞:「什麼辦法?」
我望著他,深吸一口氣,將自己先穩下來。
「你帶我回王宮。我們一起去見王后。」
他怔住。
我接著說:「我們會說出實情──說是陛下派人介入,」我向賽倫點頭,「奉王命阻斷你的護送。」
這意味著她若現在想處罰我,就得親自與陛下對質。
賽倫最先收劍入鞘。
「她不會對此高興的,」他說。
「她不需要高興,」我回,「她只要能依她本分處理就好。」
迦然沉默許久,最終也放下劍。
我看著他們兩人,心跳仍未平息。
「事情到此為止。你們要比氣的話,往日再說。」
賽倫冷哼一聲。
迦然抹了抹額上的血,別過頭去。
但兩人都沒再爭。
賽倫仰頭望了一眼快沉的天色,又看回我們。
「我得趕回去通報了,」他終於開口,「國王若是最後才知道這場事,恐怕不好看。」
他的目光仍在迦然身上,帶著警覺與懷疑。
我朝他點點頭。「沒事的。他會照著我說的做,護我回宮。」
賽倫仍未動。
「你該走了,」我又低聲補上,「這件事,國王必須比王后還早一步。」
他沉默一瞬。
終於點頭。「保重,伊瑟達。」
接著轉身離去,無聲無痕的又消失在林間,有如他一向的作風。
我面向迦然。他仍站在原地。
「你的傷,」我先前覺得傷勢不重,因為看他動作還很俐落,此刻也只是想確認。「讓我看看……」
「對不起,」他突然說,嗓音粗糙得像撕裂的布,「我……我必須接下那個命令。我非接不可,伊瑟達。」
他臉上寫著難言的痛苦,正在自我凌遲。
「如果不是我,」他低頭,無法正視我。「她就會交給別人。換做其他人下手,絕不會猶豫的。」
我沒說話,只是走到他面前。
雙手輕輕抬起了他的手。
「我懂,」我低聲說,「我當然相信你,迦然。」
他屏住氣息,無法言語。
我在他指節上落下一吻,然後雙手扣住他強穩的臂彎,額頭靠上他寬闊的胸膛。
輕輕閉上雙眼。聆聽著他的心跳。
「我只需知道,」我說,「你在這裡──你還是我的。那就夠了。」
話聲甫落,他便一把將我摟住。
那不是擁抱,那是他用整個身體,把碎成一片片的我重新拼湊回來。
我們相依、承接著彼此,允許自己寧靜的片刻。
但那也只是片刻。
王都中還有那最後的考驗,窺視著、計算著、等待著。
於是我們再度翻身上馬,踏上歸途。
這次,並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