唏哩呼嚕。
真是見鬼了。夏不但把麵都吃完,還一反常態把湯全喝淨。青瓷碗中光光溜溜,不見一丁蔥花或一條蛋絲。
於是我玩笑似的,把小菜一碟一碟都推至夏面前。「原來石化有助開胃。你實在早該學會這招。」
他居然也兩三筴就解決了半塊松皮豆腐。
「我還在長大。」夏含糊應著。
這點我倒是不否認啦。
即使夏從未經歷少年中慣見的神速發育階段,他的骨骼卻的確是耐心十足,一點一滴的慢慢累積起長寬高。記得初次見到夏時,矮瘦稚氣的小男孩一踏入早自修的教室,我還以為他是哪位同學的弟弟。轉眼過去六學期。夏以幾乎察覺不到的速度擴展著筋骨。眼前的這位少年夏,終於比他的女搭檔高出半顆頭。可喜可賀。
不過,也多虧學校大食堂美意提供的齋食選項,讓夏長高了,卻一直沒能多生幾兩肉,脖子一掐就會折斷似的。我曾勸他和其他多數男同學一樣,改用正常伙食;他卻寧可讓體型日益修瘦下去,也不願讓一絲葷羶之氣勾起難以控制的意念伏流,影響學業表現。
其實我若真要逼他,自己也站不住腳;誰叫我也為了同樣理由在搭素伙?連現在難得出來上個館子,兩人都志同道合的叫了一桌素菜──加蛋的。三目羅學院畢竟不是寺廟,修習意法也不同於出家。除了豆漿豆奶豆雞豆腐,我偶爾還是會在期考後請夏吃頓雞蛋大餐,算是慶功打牙祭,也算是在進補。聊勝於無的滋補對夏的發育卻也似乎於事無補。
我常暗自猜想,夏即使少了額上那顆招搖的怪痣,也實在太早就入學院修習意法,還不要命似的學得那麼認真,才會體型晚熟又引人側目──或更貼切的說,到處惹人非議。
何況我們要面對所謂「長幼傳承」的不成文制度呢。
三目羅學院中,任何學長姊都有「督導」學弟妹的義務(與權利);任何一位新生都有得到資深生「指教」的權利(與義務)。連我這種貌不驚人的女孩剛進校時,都常要被同科學姊拿來當形化實驗的白老鼠;她們聲稱可以提升我的意法敏感度。
聽說新生時期的夏更慘,除了要義務作學長練習的活靶,課後還常在古松林中耗上幾小時,搜尋失蹤的書包。當時存心整他的學長們還偶爾心血來潮,在裡面塞入各種不堪我想像的饋贈。一些掛有榮譽糾察頭銜的資深院生更自認身具調教夏的重責大任,免得他日後成為學院男子之恥──畢竟在許多外人的刻板印象中,學院是個陰柔而封閉的小圈子,裡頭躲了一群欠缺男子氣魄的「娘們」。那群學長不希望再多一顆更損校譽的新鮮老鼠屎,對夏這型的新生總無所不用其極,想讓他們自己知難而退、離開學院。聽說有時所用手段之殘酷,不但令人目不忍賭,也難以啟齒重述。聽說……
聽說完一堆夏的悲慘過往,與他搭檔了六學期的我,卻還是不清楚他當初被整的詳細經過。畢竟在這六學期之前,夏對我而言只是某個素昧平生的倒楣初級新生──一位低我兩屆的學弟。
聽說。這個不討喜的瘦小男孩在入學後,一直憋著氣蹲在暗處,作了整整三百天的沉默陰影。期末考時他才將充塞於意念中的烏煙瘴氣瞬間形化,讓衝擊波震裂在場所有的眼鏡。平日不吭聲的夏,以那轉戾一鳴驚動了院方。安穩成性的教務委員們一陣手忙腳亂,挖出塵封的鑑定法規,惡補之後設下重重關卡。他們端著新眼鏡,老神在在的奸笑著,準備一口氣栽了不知死活的小毛頭夏。
聽說夏卻已經開了竅,迎刃而解全部難題,從容應付所有鑑定。一場臨時會開了六天,十五位教委終於表決通過:讓夏一口氣跨二級,搖身變為我這一屆的同學。我才因此有機會跟與這傳說中的怪胎打打照面,甚至還成了搭檔。
能維持六學期的合作關係,我們的確算是好搭檔;我卻仍舊對夏的過去沒有太多概念。之前是沒閒暇去主動關懷不認識的學弟,現在是沒興趣重提可能令當事人難堪的往事。或是去無端談起一些品味極差的惡質流言。
怪胎身邊總圍繞著層層迷霧;那其實都是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謠言與傳聞。把歷久不衰、針對怪胎夏的眾多指控作個總合,甚至還可以得到某種神秘兮兮的結論──「擁有謎樣力量的夏從不提他神秘的身世,因為夏是庵中尼姑養大的私生子;那位情夫則是異界過客,八成還是某回跟著考察團來的顯界魔法使。」──聽懂了嗎?
我聽不大懂。我只覺得那是個拙劣至極的毀謗,連當耳邊風都不及格。
樹大招風;眾口鑠金之下,連水仙都可以被掰成蔥。別說那陰沉兮兮的啞巴夏,誰沒事去到處宣揚自己離家寄宿前的家世與生活?別說我不會,我們同學老師院長都不會。食堂的福伯、灑掃的吉嬸也不會。我認識的三目羅人中,不論長幼尊卑,都幾乎沒有人會主動公開這類私事──甚至連本名都很少用。見怪不怪的習慣一旦栽到夏身上,怎麼就成了隱藏罪過的可疑行徑?
至於夏的額頭中央,那點被大家當成首要證據的「戒疤」,在我看來不過是一顆長錯地方的怪痣罷了。那有會轉換色澤的戒疤?這群人若把嚼舌根的時間花在圖書館裡,稍微查閱一下顯界來的人體生理學叢書,就知道那種皮膚組織的色素沉澱若不叫胎記,就叫做痣。
不管是紅是黑,甚至突起、長毛,異化突變……痣就是痣。沒啥好稀罕的。
平日寡言少語的夏,跟他額上那顆從不講話的痣一樣,並非什麼神秘難解的謎團。身為這位怪胎搭檔的我,將這個謎團剝絲抽繭之後,只看到一個令許多人望塵莫及、自稱夏的意法天才。
而我這位榮登學院之不可思議九大傳奇的搭檔夏,現在正抱著消化不良的肚子,朝我直喊胃疼呢?
「夏,」我皺起眉頭,望著面前空盪盪的盤子,「我剩下那半塊蒸粿呢?」
「在妳發呆時,我也吃掉了……」
「……我才呆了幾秒而已!」我也才咬幾口而已!
「我還很餓嘛。」夏輕捂胸腹之間,「這裡卻漲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好像……呃、總之,很詭異。我說不上來。」
我這才想起咱們的傳奇天才也是個生活白痴;他之前連偏頭痛都不懂,還會因而以為自己要死掉了。
感受到夏一面朝我求救似的伸來思流,我沒有多想,立刻也將自己的思流朝他匯入。以數項熟悉的記憶為陸標,我放出探針、辨識著常用的途徑,繞著繞著深入了夏的意池。思流一旦搭起明確的通道後,感受意念立刻順流而去,閃電般來到對方的知覺樞紐,緊緊扣穩。
霎時間,紊亂的碎潮與暗流朝我猛衝直灌。感受同步的我的腹腔被複雜的刺痛與翻覆感注滿,胃腸立刻糾結成一團。額角出了冷汗。
我咬著牙忍耐著,迅速為夏分析腹中萬馬奔騰的戰情:原來長期空磨的胃正以穿孔般的痛楚吶喊,要他再多吃一點食物。長久閒置的腸子卻又拒絕將他胃裡的食物照單全收,以冥頑的死結與逆向蠕動作自立救濟:出去、出去、推出去、擠出去……
噁。我抑止住想吐的衝動。夏的腸子卻抗議得更嚴重,暴躁的咆哮著,把東西都往上推往上擠:通通趕出去、趕出去……
「真是服了你!就是因為快餓死了,才更不能吃得那麼急。」我沒心情扮溫柔,一邊難受的罵著,一邊將他扶至洗手間。
天才夏遲疑了很久,才在萬分難捱之下別無選擇地接受了催吐的建議。他卻也不是體貼的人,即使走進男廁所後,思流還一直緊扣我的意池不肯鬆手──吃定我絕不敢冒險作強制隔離排擠;那可能會對彼此造成意念排斥的永久副作用。
吃裡扒外的可惡搭檔夏。害我即使還沒吃到什麼,也終究忍不住要跑到另一頭的女廁,乾嘔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