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圖書館的大門口,我閉目,陳舖起進館之路。軸道將我帶入的瞬間,便又隨即旋隱而去,將我留在五方之錐匯集處的央場。四周渾然一片,提醒我可以暫時忘卻目鼻耳的功用──反正我現在也摸不到自己的臉。
凝神。我讓思緒一邊織出夏(SHAW)的輪廓,一邊朝前後左右上下探索。意念觸手一傾而出,放心大膽地穿刺迴旋,像囂張的烏賊,從金方一路飛探至火方。
平時我絕不敢在館中如此橫衝直撞──雖說若真有人被這種流星大法掃到,八成在搞清狀況前就已化作另一顆流星,被意念衝擊一瞬間彈出館外。然而一旦被受害人檢舉指認,肇事者的通行法權可能會被暫時封印。三目羅(SAMORO)就一所學院、一間圖書館,學院成員還得通過鑑定試煉才得以召喚進館軸道。法權封印對我來說,將會是比三月齊崩還要恐怖的末世詛咒。話又說回來,三目羅是目前界積最小的離界浮羅(FLOAT)。直到顯界(DOMINANT)自由商的舟隊出現於三目羅的正中天,這個小浮羅都一直是由家管兼家教,從來沒有所謂公眾教育機構,更遑論學術風氣與傳統了。因此圖書館從放假起到開學六天前,按照慣例除了夏這種怪胎之外,不可能再有其他使用者。這讓我這位比夏稍微正常的次怪胎得以暫時把館裡當作自家後院,大方的繼續遊闖。
果不其然,此刻每間覽讀室都是氣如止水,空空蕩蕩。一股逐漸萌生的疑惑卻逐漸阻塞住了我的尋思。這一切實在太過沉寂太過靜默,縱使曾有細微的思流,也是像被冰封一般,處於凝止的狀況。我懷疑圖書館中根本就沒半個人──以夏與我之間多年搭檔的契合,我不可能感應不到他。我抱著不安將意念指向土方之錐,感到裡頭仍舊是一片幽冥昏沉。
我想夏若不是晃點我,就是死掉了。
假期開始時,夏在我回家前千叮嚀萬交代,說六天後一定要來圖書館和他碰頭,討論假期作業的小組合作報告。有點彈性疲乏的我當場就唸,夏你又抽壞哪條筋,有六十天可以慢慢孵,你硬是趕著要催生?他聳聳肩,寄宿者放假沒地方去嘛。我哼一聲,我也是寄宿的。實際上學院中有三分之二的寄宿生。除了貴族之外,誰真有必要從小到大都一直跟著親生父母?不同啦,他堅持,妳宿主看妳還很順眼,而我卻很倒楣,除了妳以外,誰都看我不順眼。
被誰都看不順眼的、我的學院搭檔夏,放了假還是寧願留在學校,還計劃整整六十天都要泡在圖書館裡。我稱之為藉麻醉心智來麻痺孤獨。他反譏說要是這樣叫孤獨,那妳也很寂寞。
我說那好。除非你要死掉了,否則這六天之內都不準找我。
夏悻悻然點頭道別。他還真收回那一向對我無孔不入的思流,六天來都沒匯進過我的意池。習慣日以繼夜被他思想侵犯的我,其實第二天就開始有些擔心了:難不成這呆頭夏真有意把自己溺死在圖書館的識海知流當中?
接下來幾天裡,我數度拿牆壁應付自己額頭,將那不由自主匯向他意池的思流給強制中斷。昨晚額頭終於腫起來,我才打定主意要拉下臉,卻又猛然發現完全無法匯進夏的意池了。那種思流迷失慣性目標的困惑,就好比有天妳出了門口,突然發現每天都會跨過的水溝不但一夜之間蒸發乾淨,還連溝痕都不剩,彷彿那條水溝不曾出現在妳家門口似的。我甚至有點驚慌了:略嫌蒼白的夏,雖然略乏男孩該有的活力與健壯,也還不至於沒行過成年禮就突然間死翹翹吧?
我終究是鎮定下來了,推斷他可能只是在賭氣,故意跟我玩起躲貓貓的遊戲。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夏是不騙人的。如果他還沒死,就一定會挖出一堆考古題或課外題在圖書館等著我,抱定主意要給這位搭檔下馬威,看看她慘遭挫敗的表情。說不定夏現在就遮好意念躲在土方之錐,準備取笑我那找不著人的驚惶模樣。我認真地把意念朝土方全開,讓思緒像紅千層一樣的綻放而去,開始地毯式的搜尋。
終於感應到一點點疑似夏的氣息。我讓思緒一致循著那條線索,一點一點織出夏的輪廓。型與模完全吻合。我辨識出夏的頃刻,也確知了他意念在錐場中在座標。便拔起央場自我的錨,讓思緒將我導向希冀之處。歸屬。
瞬間我進入天光乍現的明亮開朗,抵達了土方之錐的覽讀室。
夏就在我跟前,盤著腿呆坐於席上,雙手合掬著擱在腿間,身前的地上還攤著一本古老泛黑的羊皮書。這種古董書當然是來自顯界之物,我卻不知道夏的文學造詣已經好到可以讀顯界古語了。
我輕喚一聲,他動都不動。我手在他半遮的眼簾前晃動,那雙目卻仍舊不開不眨也不合。夏的臉色蒼白如故,卻覆上了一層詭異的閃光。我定眼觀察了他全新質感的肌膚,恍然間明白自己為什麼先前進不得他的意池,也感應不到圖書館中有半個人。
此刻胸脯不再起伏的夏不是人,也不是死人。是石頭。
真的。夏現在是塊人型石頭。透過表面那層閃亮剔透的雲母細片,我還隱約能看見底下的石紋岩理。如果妳在此刻把他攔腰鋸開,說不定會發現瑪瑙般的橫剖面。但是我不能肯定他心臟是否真化成一顆紅寶石,在完成小組合作報告之前,剖了他好像不見得有利可圖。
他看起來好像還是塊很古老的石頭。下巴與脖子之間結了些白網便罷,這些蜘蛛本來就是跟著書籍捲軸一起進入覽讀室的永久住客。至於他鞋上與褲角長出的青苔?這我就實在想不透了……難不成這傢伙成了個石頭已經六天?這可破了他先前三天沒出圖書館的紀錄啦。
幸好石頭不用吃喝拉撒睡,這副模樣說不定還真能在圖書館中泡到開學呢。
說笑的。六十天之後,他的意念跟心思大概也會硬化成礦物結晶的纖維。那時就真的回天乏術了。
我趕緊拾起那本攤開在第三百六十九章的羊皮書──「化石之章:岩礫的記憶」──吃力的讀完一段,往前跳幾頁,又往前再翻上幾頁,漸漸發現我或許要把先前那六十九個章節都讀完,才有可能看懂這段化石之章在講什麼。我卻直覺書中所謂的「化石」跟夏化成石頭的行徑相去甚遠。
解鈴還須繫鈴人,但鈴噹若是繫在自己脖子上,就很難自己解了。我只好趕鴨上架的先學起繫鈴,唰唰唰地翻著書惡補起來。勉強看至第三百五十章,我腦中已是百獸奔騰,連魚都長出腳來混於其間。繼續唸到連蜥蜴都長出翅膀來,在我腦中翱翔時,已經到達第三百六十章。接下來九章我終於進入狀況,很快把內容消化掉,找出了拯救這位笨蛋的幾個關鍵。
我先前的直覺是對的。夏這傢伙心思雖夠尖銳,有時卻轉不太過來。他或許沒想過把自己化作石頭後,意識也會一起被囚固在漫長如永恆的延滯中。一旦失去敏捷的電光,思維也發揮不了有效的作用,此時的夏不是只有石頭般的硬厚面皮,而是身心都融入了某塊古老的鉅岩。而在石床上,連自由之夢的種子都發不出芽來。現下這塊人型岩的「腦」中大概真的只有岩礫的記憶。
我在夏的對面盤腿而坐,一面調節呼吸,一面覆誦著校訓。展、生、化、純、毅、五方匯於心,似金若木如水亦火亦土,……。學成的激昂心境逐漸在莊嚴肅穆的枯燥中沉澱。我起身走至夏的身後,探查他在自己身上佈下的五力之律。萬事俱全,我只要照本宣科就可以了。動手前我卻還是猶豫了一下,決定趁石化中的夏無法接收人類的知覺與記憶,先往他後腦勺狠狠敲上一記。
果然是貨真價實的石頭。
我只好先重作校訓的五方心操,把手骨的痛壓下來。然後深呼吸一口氣,閉起眼睛,開始將思緒融入夏身上的律場。我揣摩他慣用的思律模式,仿效他重佈五力於五方的步驟。鎖開的一剎那,我的思流也長驅直入地匯進他的意池。
意念與意念接觸的瞬間爆出了火花,衝擊波挾著硝煙把較弱者振開。我往後踉蹌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夏咳著嗽轉過頭來。
「我才想還有誰能如此粗魯又理所當然……果然是妳,晴(JIN)。」
真該讓他繼續石化下去。我咬著下唇爬起來。「我能看懂那本書,你就該抽空走趟五寺三塔,去把五方與三目都好好拜上一拜了!」
夏沒有回答,把書闔上收進背包中。他接著恣意伸展著筋骨,像剛睡飽覺一樣的舒服。我懷疑他是否真如流言中說的,在期末試煉中被主考官藉機修理,抽壞了哪根腦筋。
「你這傢伙。了解自己幹的事有多危險?要是……」
「我知道妳會來嘛。」
「好像我活該要當你保母似的。」
「謝謝啦。這次我的確欠妳一個債。要現在還嗎?」
「怎麼還?我又不會蠢到把自己石化。」
「妳把我從永恆的睡眠中解放了。根據顯界一則家喻戶曉的故事,我該在醒來時給妳一個吻……」
我哇哇跳開時,夏正起身。他又咕咚一聲軟綿綿的栽下去。
「奇怪,我怎麼一點力氣都沒有……」
「廢話。你該不會真的六天前就進來了吧!」
「是六天半前。但是石頭的確不用吃飯啊?」
「現在的你又不是石頭,當然會餓了。」
「原來時間也有所謂的欠債與償還嗎……」
「時間到了啦!走,我帶你吃飯去。」
「快沒零用錢了。」
「……這次讓我請行不行。」
「有富商作宿主真好呢。」
「他再慷慨,我也沒地方花錢。」
「買些漂亮衣服囉。像盈與珮穿的那種,現在正流行的蝴蝶裝。挺好看的耶。」
「我穿給誰看哪?」
「我啊,搭檔應盡的義務。而且我欠妳的債還沒還……」咕嚕咕嚕嚕咕嚕。
「吃飯去啦!」召喚出軸道。我們一起隱沒於白淨旋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