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改編自1973年真實刑案
運河會吞東西。這是臺南老輩人從小嚇唬孩子的俚語,我蹲在濕滑的石砌駁岸上,鹹腥的風裹著水氣和若有似無的腐敗氣味鑽進鼻腔,眼前渾濁的墨綠色水波正有一下沒一下地舔舐著那具被草草覆蓋的白布。白布邊緣,一隻失去血色的腳踝無力地探出來,腳趾甲上殘存著一點廉價豔紅的蔻丹,像垂死掙扎的火星。
2005年的秋天,我剛滿二十五歲,踏入《南風時報》才半年,青澀得如同剛剝殼的雞蛋。帶我的老記者王叔,一個被菸酒醃透了的老江湖,叼著半截熄滅的菸頭,用下巴點了點運河:「第五個了,介安。看見沒?就這顏色,死人水。」他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職業性的疲憊和洞悉世事的冷漠,「知道局裡檔案怎麼寫前四個不?『失足落水,意外身亡』。喏,身份都沒查實——『疑從事特種行業女子』。」「特種行業?」我喉嚨發緊,目光黏在那抹刺眼的紅上。
王叔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還能是啥?苦命人唄。沒人報案,沒人追問,死了就死了,運河一衝,乾乾淨淨。省事。」他拍了拍我的肩,力道很沉,「小子,這就是現實。走吧,去警局那邊碰碰運氣,看有沒有新說辭。」
運氣?南區分局那扇油膩的玻璃門後面,只有一張張寫滿「無可奉告」和「正在調查」的臉。負責接待的年輕警員眼皮都懶得抬,敷衍地揮著手裡的文件夾:「初步判斷意外落水,身份核實中,有進展會通知媒體。」語氣像在打發蒼蠅。走出分局大門,午後的陽光白得晃眼,王叔狠狠啐了一口:「媽的,連個名字都懶得給她們安上!這些姑娘,連死了都算『髒』的!」他眼底燒著壓抑的怒火,那是我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如此鮮明的情緒。

報社的冷氣也吹不散那股憋悶。我坐在角落的工位上,對著空白稿紙發呆。運河渾濁的水面、那隻塗著蔻丹的腳、警員麻木的表情、王叔那句「髒」的……在我腦子裡攪成一團。鬼使神差地,我在搜尋框敲下「臺南運河 浮屍」。螢幕滾動,跳出幾條語焉不詳的本地舊聞剪報掃描件,日期集中在1973年。標題冰冷而潦草:《運河再現無名女屍,疑醉酒失足》、《治安死角!運河畔驚現浮屍》、《警方呼籲民眾提供線索》……報導簡短得令人心寒,配圖要麼是打滿馬賽克的遠景,要麼是空蕩蕩的河面。翻到其中一條短訊的結尾,一行小字像針一樣刺進眼裡:「據悉,死者身份特殊,疑為風化區從業人員。」時間落款是1973年11月。
「1973?」我喃喃自語,心頭猛地一跳。五具屍體……跨越幾十年?一個模糊而驚悚的念頭像水底的暗影悄然浮起。
「看什麼呢,這麼入神?」王叔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帶著剛抽完菸的沙啞。
我指著螢幕:「王叔,你看這個……73年,運河也有過好幾起,也是……『身份特殊』的女性。」
王叔俯身湊近螢幕,瞇著眼看了幾秒,臉色漸漸沉了下去,像蒙上了一層灰。「操!」他低低罵了一聲,手指用力點了點螢幕,「這他媽是挖墳呢!李國豪!是李國豪那檔子破事!」
「李國豪?」這名字對我來說完全陌生。
「一個開大貨車的瘋子!」王叔直起身,眼神複雜地看著窗外灰濛濛的天空,彷彿在回溯一段極其不愉快的記憶,「七幾年那會兒,也是運河,也是光溜溜的女屍,接二連三地漂上來……跟現在一模一樣!當時鬧得人心惶惶,可上面……」他冷笑一聲,帶著濃重的嘲諷,「照樣壓著!照樣當『意外』處理!要不是後來鬧大了……」
「鬧大了?」
「『姐妹同心會』,」王叔吐出這個名字,帶著一絲敬意,「一群有膽識的娘們兒,牽頭的是一個姓蘇的女老師,叫蘇文娟。她們豁出去了,拉橫幅,堵市府大門,天天去警局門口靜坐,把報紙罵得狗血淋頭,說我們裝瞎!說警察草菅人命!那陣仗……」他搖搖頭,似乎仍能感受到當時的震動,「硬是把壓下去的案子給掀翻了天!逼著成立了專案組。」
「後來呢?抓到了?」
「抓到了,就是那個開貨車的李國豪。」王叔的語氣變得異常冰冷,「一個看著老實巴交的悶葫蘆。抓他的時候,他正在修他那輛破卡車,手上全是機油,黑乎乎的。審他,開始死不認賬。後來……好像是有人挖到他去看過花柳病的記錄?」他皺眉回憶著,不太確定,「撬開了嘴。你猜他說啥?」
我屏住呼吸。
「他說那些女人髒,髒了他的身子,他是在『清理河道』。」王叔的聲音裡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厭惡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涼,「媽的,瘋子!75年,一顆子彈送走的。就埋在市郊亂葬崗那片,連塊像樣的碑都沒有。」
辦公室裡只剩下電腦主機低沉的嗡鳴。運河渾濁的水似乎漫過了時光的堤壩,從三十多年前一直流淌到此刻,將那五具無名女屍的冰冷和眼前駁岸上白布覆蓋的輪廓重疊在一起。「清理河道」……李國豪那扭曲的辯解在我耳邊嗡嗡作響。1973年的幽靈,難道從未真正離開過臺南這條沉默而汙濁的血脈?
「王叔,」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點乾澀,「當年專案組的檔案……還能找到嗎?」
王叔猛地回頭,眼神銳利得像刀子,上下刮了我一遍:「張介安,你小子想幹嘛?那都是猴年馬月的陳芝麻爛穀子了!沾上這種晦氣事,對你沒好處!」他語氣嚴厲,帶著過來人的警告。
「我就是……想看看。」我固執地迎著他的目光,心底那股被「清理河道」四個字激起的寒意和不甘在翻湧,「看看那時候,到底是怎麼查的。」
他盯著我足足有十秒鐘,辦公室裡空氣彷彿凝固了。最終,他重重嘆了口氣,帶著一種「你小子自找苦吃」的無奈,從抽屜深處摸出一把磨得發亮的黃銅鑰匙,扔到我桌上,發出「噹啷」一聲脆響。
「報社資料室最裡面,靠牆那個鐵皮櫃,底層。積了八輩子灰,嗆死活該!看完給我原封不動鎖好!」他沒好氣地擺擺手,像趕蒼蠅一樣,「滾吧滾吧,別在這兒杵著礙眼!」
資料室瀰漫著紙張受潮後特有的霉味和灰塵的氣息,像塵封的墓穴。循著王叔的指示,我找到了那個角落裡的墨綠色鐵皮櫃。蹲下身,鑰匙插入鏽跡斑斑的鎖孔,用力擰動,發出艱澀的「咔噠」聲。櫃門彈開,一股濃烈的陳腐氣味撲面而來。最底層塞滿了鼓鼓囊囊、沒有任何標記的牛皮紙檔案袋,落滿了厚厚的灰塵。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們一袋袋搬出來,放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激起一片嗆人的塵霧。手指拂過粗糙的紙袋表面,留下清晰的痕跡。解開纏繞的白色棉線繩,抽出裡面一沓沓泛黃發脆的紙張和照片。大部分是毫無價值的會議記錄、模糊不清的現場地形草圖、走訪名單——上面的人名如今看來如同隔世。

翻到其中一個袋子時,我的手頓住了。裡面掉出幾張黑白的現場照片,邊緣已經捲曲發毛。第一張,河灘淤泥裡,一個扭曲的白色人體輪廓,鏡頭刻意避開了敏感部位,但那僵硬的姿態和周圍雜亂的蘆葦,透出死寂的絕望。第二張,是一隻擱淺在淺水處的手臂的特寫,手腕上似乎套著一個廉價的、花紋模糊的塑料鐲子。第三張……我屏住了呼吸。不是屍體,而是一小堆散落在屍體不遠處的零星物品:一隻斷裂的高跟鞋跟,一個印著俗艷花朵圖案的塑料小錢包,還有……一個深棕色的小玻璃瓶,瓶身標籤已經破損大半,但上面殘留的「XX素」、「XX液」字樣和藥房的標記依稀可辨。拍攝者似乎並未特別留意這個瓶子,它只是混亂現場的一個不起眼註腳。
我的目光死死鎖在那個瓶子上。職業的直覺像微弱的電流竄過脊背。我丟開照片,近乎粗暴地翻動下面厚厚一疊釘在一起的偵訊筆錄副本和案情分析報告。紙張嘩嘩作響,灰塵在昏暗的光線下飛舞。目光快速掃過那些程式化的問話和嫌犯李國豪(化名)初期機械的否認。翻到後面,筆錄的節奏明顯不同了,問話變得尖銳而具體。一行被紅筆用力圈出的字跡撞入眼簾:
問:你如何解釋在「芳芳理髮廳」附近診所的就診記錄?時間就在第一名死者王小妹失蹤前兩天!
芳芳理髮廳!這個帶著時代烙印的名字,瞬間激活了王叔之前閒聊時提過的隻言片語——那是當年運河邊低矮棚戶區裡一個半公開的風月場所的代名詞!心臟在胸腔裡擂鼓。我急切地尋找後續。下一頁,記錄者的筆跡透出一種突破後的興奮:
李國豪(長時間沉默,雙手反覆搓揉膝蓋)……是,我去過。找那個叫小茉莉的……她有病!她把髒病傳給我了!下面……下面爛了!又痛又癢!花了好多錢……治不好!她們都髒!都該死!
字跡有些潦草,但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視網膜上。下面爛了……治不好……傳給他髒病……這些碎片化的、充滿病態怨毒的詞語,與照片裡那個不起眼的棕色藥瓶瞬間產生了致命的勾連!
我丟開筆錄,發瘋似的在散落一地的其他檔案袋裡翻找。紙張像枯葉般飛舞。找到了!一份釘在後面的、紙張更為脆薄的附件——似乎是當年專案組收集的周邊線索彙總。裡面夾著幾張單據的模糊影本。其中一張,抬頭印著「仁濟診所」,日期是1973年10月17日。患者姓名欄,是用藍色複寫紙留下的、有些洇開的字跡:李國豪。診斷結果欄,字跡稍顯潦草,但那個觸目驚心的名詞縮寫依然清晰可辨——S.T.D (性傳播疾病)!旁邊手寫標註著用藥:「XX素注射液,每日一次」。開具的藥品名稱,赫然與現場照片裡那個深棕色小玻璃瓶標籤上殘留的字樣完全吻合!
冰冷的戰慄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我癱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鐵皮櫃。灰塵在從高窗斜射進來的光束裡狂亂地舞動。三十多年前的性病診療單,運河淤泥裡被忽略的藥瓶,偵訊室裡那扭曲的、關於「髒病」的瘋狂咆哮……所有的點,在這一刻被一條名為「李國豪」的瘋狂之線,死死地串聯、絞緊!這就是當年的關鍵!一張薄薄的診療單,像一把鏽蝕的鑰匙,最終捅開了連環殺手緊閉的心防,讓那汙濁黑暗的動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妓女傳染性病後的極端報復!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時已徹底暗了下來。資料室裡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呼吸聲和紙張滑落的細微聲響在迴盪。那股混合著霉味和灰塵的空氣,彷彿也浸透了三十多年前運河水的腥臭和絕望。我摸索著掏出手機,螢幕的冷光刺得眼睛生疼。時間顯示晚上九點十分。我找到王叔的號碼,手指懸在撥號鍵上,卻遲遲按不下去。告訴他什麼?告訴我找到了李國豪案塵封的鑰匙?告訴那個連環殺手被撬開嘴的瞬間,就源於這張寫著性病診斷的紙?
有什麼用?對2005年運河裡漂浮的那具新的無名女屍,有什麼用?
手機螢幕的光幽幽地亮著,映著我茫然的臉。資料室窗外,是臺南沉寂的夜,遠處運河的方向,一片模糊的黑暗。
時間像運河的水,裹挾著泥沙和秘密,無聲地淌過了十五年。
2020年的深秋,濕冷的空氣預示著冬的臨近。我坐在《南風時報》如今寬敞明亮的辦公室裡,窗外是林立的玻璃幕牆,早已不是當年破舊小樓的光景。四十五歲的年紀,眼角刻上了風霜,鬢角也摻雜了銀絲。桌面上攤開的,是當年那份關於2005年運河女屍的最終報導影本,旁邊放著一本即將付梓的書稿清樣——《運河暗影:臺南三十年懸案鉤沉》。那具2005年的女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當時激起幾圈微弱的漣漪,最終也沉入了「身份不明、死因存疑」的檔案深淵,再無人問津。我耗費心力將她寫入書中,試圖為這無名的死亡留下一筆註腳。
門被輕輕敲響。助理小吳探進頭來,手裡拿著一份快遞文件袋:「張老師,您的快件,寄件人沒留名,地址是市局檔案館。」
「市局檔案館?」我有些意外,放下筆接了過來。牛皮紙袋很薄,拆開封口,裡面只有一張放大的黑白照片影本和一頁簡短附言的列印紙。

照片的拍攝角度有些奇怪,像是從高處俯拍,又有些傾斜。畫面中央是一條渾濁的運河支流,岸邊是低矮雜亂的棚戶區邊緣。時間是1975年1月17日,照片右下角用鋼筆標註著「行刑前押解路線確認」。吸引我目光的,是照片邊緣,靠近一條污水橫流的小巷口。那裡停著一輛老式的深色貨車,車頭對著運河的方向。一個穿著深色工裝、身形敦實的男人正背對著鏡頭,彎腰在貨車駕駛室旁搗鼓著什麼。光線昏暗,男人的臉完全看不清,但那身形輪廓,尤其是那個微微傴僂著背的姿勢,瞬間與我記憶中無數次翻閱過的李國豪檔案裡的描述——那個在修車時被捕的貨車司機——重疊起來!
是他!李國豪(化名)!在行刑前夜,他的車竟然詭異地停在了運河邊!照片的清晰度有限,但那種突兀的、沉默的凝視感,透過泛黃的紙張撲面而來。他在這裡做什麼?最後一次「巡視」他的「清理」現場?還是……一種病態的告別?
附言列印紙上只有寥寥數語:「張記者:整理舊檔發現此照,編號75-0117-B。原檔未標註人物身份,但攝於李國豪槍決前夜。地點:運河西段舊貨倉區旁支流。或與您書中研究有關。閱後請妥善處理。」
沒有署名。是誰?一個在檔案館深處工作的、看過我書稿預告的陌生人?還是一種遲到了近半個世紀的、微弱的迴響?我捏著這張薄薄的紙和照片影本,指尖冰涼。運河的寒意,似乎穿透了時空。
書稿付梓前的最後一天,鬼使神差地,我驅車來到了運河西段。當年的棚戶區早已被推平,代之以整齊劃一卻毫無生氣的河濱公園。嶄新的步道、刻意栽種的花木、不銹鋼的欄杆,努力粉飾著過往。只有運河水的顏色,依舊是那種沉澱了太多秘密的、化不開的深綠。
我沿著步道慢慢走著,試圖在光潔的地磚和修剪整齊的草坪上,找到一絲當年那張照片裡的痕跡。一切都是徒勞。時間抹平了一切,或者說,它只是給骯髒披上了一層光鮮的外衣。走到一處伸向河面的觀景平台,我停住腳步。這裡的位置,大約就是照片中那輛深色貨車停靠的地方。
河水在腳下緩緩流淌,無聲無息。渾濁的墨綠色水面下,似乎潛藏著無數雙眼睛。
「記者?」
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悚然一驚,猛地回頭。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舊工裝、身形傴僂的老頭,推著一輛鏽跡斑斑的破舊自行車,不知何時站在幾米外。他頭髮花白稀疏,臉上溝壑縱橫,一雙眼睛卻異常渾濁,像蒙著運河的霧氣,定定地看著我,又像穿透了我,看向我身後的河水。
「你是……當年那個寫報導的記者?」他又問了一句,聲音像是砂紙在摩擦。
「我是張介安。您是……?」我努力在記憶中搜尋這張臉。
他咧開嘴,露出幾顆稀疏發黑的牙齒,那笑容古怪而僵硬,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疲憊和……瞭然。「陳伯。當年……南區分局看大門的。」他推著自行車往前挪了兩步,停在欄杆邊,目光依舊黏在渾濁的水面上,「好多年前啦……那時候,天天有記者堵門,特別是李國豪那陣子……鬧哄哄的。」他頓了頓,渾濁的眼珠轉向我,帶著一絲探究,「你還在查運河的事?都過去那麼久了。」
「只是……寫點東西。」我含糊地回答,心中警鈴微響。一個看大門的老頭,時隔近五十年,還記得一個當時籍籍無名的年輕記者?
陳伯沒再追問,他從工裝口袋裡摸索著,掏出一個癟癟的、油紙包著的菸絲袋和一小片舊報紙,手指顫抖著,慢吞吞地捲著一根粗劣的菸捲。「那瘋子……李國豪,」他聲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我聽,「抓進來那晚,我當班。渾身機油味,臭得很。一聲不吭,就坐在拘留室角落裡,低著頭,兩隻手……嘿,不停地搓啊搓,搓他那雙髒手,好像上面沾了什麼永遠洗不掉的東西。」
他劃著一根火柴,橘黃色的火苗照亮了他溝壑縱橫的臉,煙霧隨即升騰起來,融入濕冷的空氣。「後來,判了,要拉去靶場了。臨走前那天晚上,我給他送飯。他倒是一口沒動。」陳伯吸了口菸,煙霧從鼻孔裡緩緩噴出,「他就坐那兒,看著牆上的小窗口,外頭黑漆漆的,啥也看不見。他突然問我,『老哥,你天天守著這大門,看過運河漲水退水吧?』」
陳伯停了下來,渾濁的眼睛在煙霧後瞇著,似乎在回憶那個遙遠的、令人不寒而慄的場景。
「我嗯了一聲。他轉過頭,那眼神……」陳伯夾著菸捲的手抖了一下,菸灰簌簌落下,「空得很,又好像燒著什麼邪火。他扯著嘴角笑了一下,聲音啞得嚇人,他說……」陳伯的聲音陡然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模仿的詭異腔調:
「『你猜……運河的水,為什麼總也填不滿?』」
一陣陰冷的河風猛地刮過觀景台,捲起地上的落葉,發出沙沙的怪響。陳伯最後那句模仿的、沙啞的疑問,像冰冷的毒蛇,倏地鑽入我的耳朵,纏繞住心臟。運河的水,為什麼總也填不滿?李國豪在槍決前夜,對著一個看門的老頭,拋出了這樣一個充滿病態隱喻的問題!
寒意從尾椎骨瞬間竄遍全身,我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幾乎要撞到冰冷的欄杆上。渾濁的墨綠色河水在腳下湧動,彷彿無數張開的、無聲吶喊的嘴。
陳伯似乎對我的反應毫無察覺,或者根本不在意。他自顧自地抽著菸,目光重新投向那亙古不變的渾濁水面,喃喃道:「瘋子……都是瘋子……」他傴僂著背,推起那輛破舊的自行車,發出吱吱嘎嘎的刺耳聲響,慢吞吞地沿著步道離開了,身影漸漸融入河濱公園刻意營造的、虛假的寧靜之中。
我獨自站在觀景台上,手指緊緊摳著冰涼的金屬欄杆,指節發白。十五年前資料室裡翻到那張性病診療單的寒意,與此刻槍決前夜那張模糊照片帶來的驚悚感,以及眼前這渾濁得如同深淵的運河水,徹底交織、凍結。
運河的水,為什麼總也填不滿?

李國豪那張在偵訊室燈光下慘白扭曲的臉,那雙神經質地反覆擦拭、彷彿沾滿無形污穢的手,又無比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他擦拭著,一遍又一遍,直到指尖被磨得發紅,直到那無形的「髒」似乎已滲入骨髓。他最終抬起頭,渾濁的眼珠死死盯住單向玻璃後記錄的我(透過筆跡的字跡,我彷彿看到了那個年輕的、被震撼的同行),嘴角咧開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她們髒……你知道嗎?從裡面爛出來的髒!沾上了,就洗不乾淨……永遠洗不乾淨!」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毀滅性的篤定,「我是在清理河道!把那些爛掉的、發臭的東西清掉!讓水流得乾淨點!我是在做好事!」
「做好事?」記錄者的聲音在筆錄紙頁上透出難以置信的憤怒和顫抖。
「對!做好事!」李國豪的聲音陡然拔高,像鈍器刮擦鐵皮,帶著一種狂熱病態的自洽,「她們就是運河裡的垃圾!是爛泥!不清掉,水會臭!所有人都會得病!我是在救你們!你們不懂!你們都不懂!」
他越說越激動,枯瘦的身體在椅子上劇烈地前傾,手銬鏈子嘩嘩作響。那雙深陷的眼睛裡燃燒著瘋狂的火焰,彷彿自己真的是一個孤獨的、被誤解的清道夫,在執行著某種神聖而骯髒的淨化儀式。

槍決前夜,他對看門人陳伯問出的那個關於運河的問題,此刻有了最黑暗、最扭曲的答案。在他眼裡,那些被他勒斃、剝光、投入污水的女子,就是「爛掉的、發臭的東西」,是他必須清理的「垃圾」。他投入一具具屍體,如同投入清理河道的淤泥,卻永遠無法真正「填滿」運河——因為那源自他內心的、對「髒病」的極端恐懼和仇恨深淵,根本深不見底。他清理的,從來就不是運河,而是他自己被「玷污」後無法排解的、最終化為殺戮的病態妄想。
冷風裹挾著運河特有的、沉澱了太多死亡和秘密的腥氣,持續不斷地吹拂著。我鬆開緊握欄杆的手,掌心冰涼一片,殘留著鐵鏽的觸感。陳伯傴僂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步道盡頭,留下那句模仿的、如同詛咒般的疑問,還在濕冷的空氣裡幽幽迴盪。
我拿出手機,螢幕的冷光映著我疲憊的臉。指尖在通訊錄裡滑動,最終停在助理小吳的名字上。編輯了一條簡短的訊息:「書稿最終章,加一段引子。」
訊息傳送成功。我最後看了一眼腳下那片深不見底的墨綠色。河水無聲地流淌,吞沒了光,也吞沒了所有的名字和吶喊。它從1973年流來,流過2005年,流向不可知的未來,像一道永不癒合的、沉默的傷疤。李國豪的瘋狂低語,那些無名女子沉入水底的蒼白影像,還有陳伯渾濁眼中倒映的渾濁河水,都在這道傷疤的深處,沉澱,發酵。
我轉過身,離開觀景台。嶄新的步道在腳下延伸,光潔平整,踩不出一絲迴響。
後記:沉澱與未竟之問
書稿付梓,墨香初凝。《運河暗影》靜靜躺在案頭,像一塊從歷史深淵裡打撈出來的、猶帶水腥與淤泥的碑石。指尖劃過封面上那抹象徵性的、濃得化不開的墨綠,冰涼的觸感彷彿穿透紙背,直抵心底。十五年記者生涯的塵埃與銳氣,二十年時光的沉澱與追索,似乎都壓縮在這方寸之間。然而,合上書頁,那股源自運河深處的寒意,並未隨之消散,反而更為清晰地縈繞不去。

為這本書奔走的過程中,我無數次叩響檔案館厚重的大門。那些蒙塵的卷宗,泛黃的紙頁,模糊的照片,是時間河流沖刷後殘存的遺骸。每一次翻閱,指尖都沾滿看不見的灰燼——那是被遺忘的名字,被消音的痛苦,被制度惰性碾壓過的真相。1973年專案組的成立,是民間力量以血肉之軀撞擊冰冷鐵門的結果。蘇文娟老師和「姐妹同心會」那些被歷史風塵模糊了面容的女性,她們的憤怒與勇氣,是刺破黑暗的第一道光。她們證明了,即便是被視為「髒」的、邊緣的生命,其無端隕落也理應獲得一個交代,而非被「意外」二字草草掩埋。她們的抗爭,是這座城市記憶中無法、也不該抹去的一筆。
李國豪案,最終以其血腥的終結和「清理河道」的瘋狂囈語,促成了警方偵查思維的某種轉變。它像一枚用鮮血鑄成的、無比沉重的砝碼,迫使執法機器正視「連環殺手」這一概念的存在,建立更為系統的追蹤與分析模式。這是時代夾縫中擠出的一點微弱進步,代價是五條鮮活生命的徹底湮滅,以及一個靈魂在性病恐懼與社會污名雙重絞殺下徹底的扭曲與崩壞。這份「進步」,浸透了絕望與不公的底色。
然而,書寫的終點,並非理解的終點,更非和解的終點。
2005年運河裡那具無名女屍,她的影像和那只塗著廉價蔻丹的腳踝,始終是我心底一根無法拔除的刺。她如同一個尖銳的破折號,將1973年的歷史幽靈,殘酷地拉回現實。她的出現,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那些認為「歷史悲劇已成過往」、「制度已然完善」的樂觀論調上。她同樣被潦草地歸入「身份特殊」的檔案深淵,同樣在短暫的漣漪後沉入死寂。她的存在,無聲地質問著:我們究竟從歷史中真正學到了什麼?那些被李國豪案所「推動」的改變,其韌性與深度,是否足以抵禦時間的侵蝕與現實的複雜?當新的、同樣弱勢、同樣可能被視為「麻煩」的個體遭遇不測時,我們是否還會陷入同樣的冷漠與推諉?那套曾為「姐妹同心會」的吶喊所撼動的機器,其齒輪是否依然會因受害者的「身份」而生鏽、遲滯?
更深的寒意,來自於李國豪那如同詛咒般的叩問——「運河的水,為什麼總也填不滿?」
這個問題,在陳伯模仿的沙啞聲調裡,在檔案照片中那輛停泊在行刑前夜運河邊的深色貨車的剪影裡,在那些無名女子沉入墨綠深淵的蒼白影像裡,獲得了超越個案的、令人戰慄的普遍性象徵意義。
它指向那條物理的運河——這條流淌過數十年、見證了太多無聲死亡與刻意遺忘的城市血脈。它的水,承載了太多被拋棄的祕密與被視為「污穢」的生命殘骸,其深沉的墨綠,是歷史與罪惡沉澱的顏色。它的「填不滿」,是社會對其陰暗面不斷產出、又試圖視而不見的「廢棄物」的隱喻。
它更深層地指向人心的暗河。李國豪心中那條因恐懼「玷污」而決堤的、充滿病態恨意的暗河。那些因偏見、歧視、權力傲慢或純粹的麻木而對他人苦難視若無睹的、更為隱蔽卻同樣致命的暗河。這些暗河交匯、湧動,才是真正無法被填滿的深淵。它們持續製造著新的「垃圾」、新的「污點」,需要被「清理」的對象,以及新的沉默犧牲者。李國豪的瘋狂在於,他試圖用最極端、最邪惡的方式去「清理」他個體感知到的「污穢」,卻渾然不知自己已成為那污濁暗河本身最洶湧的一股濁流。
站在2020年,回望1973,凝視2005,我無法給出樂觀的答案。這本書,與其說是答案的揭曉,不如說是問題的再次沉澱與尖銳呈現。它記錄下那些試圖在黑暗中發聲的勇氣(如蘇文娟們),也記錄下系統轉變的艱難與反覆(如2005年女屍的遭遇),更記錄下那源自人性深淵、如同運河水般難以測度的黑暗與瘋狂(李國豪及其扭曲的邏輯)。
運河的水,依舊在臺南的版圖上無聲流淌,墨綠深沉。它映照著這座城市日新月異的天際線,也倒映著其無法輕易洗刷的過往與潛藏的暗流。《運河暗影》所鉤沉的,不僅是幾樁懸案,更是我們這座城市、我們這個社會,在面對自身陰影、面對弱勢者苦難、面對制度惰性與人心幽暗時,那份持續的、未竟的叩問。
它提醒我們,有些傷疤,看似癒合在光鮮的表皮之下,其深處的潰爛與隱痛,唯有持續的審視、不懈的追問,以及對每一個生命——無論其身份如何——最基本的尊重與悲憫,或許才能真正觸及那填滿深淵的可能。儘管,這條路,註定漫長而艱辛,如同運河水,沉默地流向未知的遠方。
張介安 謹識
2020年冬 於臺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