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崔迪斯身上冒出更多大大小小的紅黑斑點,而舊有的顆粒則是腫得跟眼瞼下方的胞囊一樣滾大;雖然不再分泌黏液,嘴巴也沒有流出口水,可是牠肥胖的軀體卻彷若曬在大太陽底下的果實瞬間癟瘦……這讓小潘非常緊張。他又叫又鬧,要黑市的任何人趕緊帶崔迪斯去看病,然而他的舉動卻只招來巡邏流氓的不滿。他們趁著揀貨人不在的深夜,把小潘扛出帳篷外,蓋上一層厚布後猛踢。被悶在黑暗中的小潘大哭特哭,可是他並不害怕,一心只惦記著崔迪斯。
等到流氓發洩完、將他送回帳篷內,已經是下一個早晨的事了。他在籠子裡哭昏頭、不知不覺睡著了。當他醒來時,他第一眼就是先確認崔迪斯的狀況如何;神奇的是,明明不久前還消瘦無力的牠,居然有了好轉的跡象。儘管身上的腫胞還是很多,但除此之外的症狀正在消退。稍微瘦削的身軀又腫胖起來,變回那討喜又可愛的樣貌。
「呀嘎!」「你說你沒事了?」小潘一邊嚼著單調的乾餅配水,一邊問道。「我不在的時候,發生什麼事了?」
只見崔迪斯瞄了一眼他的腰;說起來,在第一次見到崔迪斯時,牠也像現在一樣注意著繩子。
「怎麼了嗎?」
「呀嘎呀嘎,呀呀呀。」
「總之沒事,不用擔心你?」小潘歪著頭。「到底是……」
小潘雖然很想再繼續問下去,但崔迪斯就是隻字不提有關生病的細節。不過他同時也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他居然聽得懂崔迪斯在說什麼了!
不光是牠,其它動物、奇獸、幻物所發出的叫聲,在他聽來就像普通人類說話一樣可以理解。牠們幾乎每天都在抱怨自己的鄰居、碎念身體老是在發癢或作疼、大鬍子男送來的食物有夠難吃,還有嘲笑那頭野獸。
小潘把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改變告訴了崔迪斯,這讓牠非常開心,牠告訴小潘,牠終於可以正常跟他對話了。
於是在之後的日子,小潘每天都被崔迪斯叫起床,然後學著牠呀嘎呀嘎叫──牠告訴小潘這是沼冠蠑螈向沼澤祈求祝福的儀式──;除了玩耍、吃飯以外,他們也將抓窩烏蟲當消遣。崔迪斯比小潘料想得還要聰明,他告訴小潘,只要在留下的食物附近沾上牠的口水,不僅能引來更多窩烏蟲,還可以黏住牠們,而一切都如崔迪斯計畫的一樣。他們每天都抓到一堆窩烏蟲,不僅送給崔迪斯當點心,偶爾也會發送給其它生物──當然,野獸是例外。何況牠看起來本來就對窩烏蟲沒興趣。
由於總算能夠對話,崔迪斯找他聊天的次數也變多了。趁著不玩遊戲的空檔,崔迪斯總是會談論各式各樣的話題;像是在牠還是小蠑螈的時候,曾差點被鱷魚騙到河裡當成點心吃掉;不是每隻沼冠蠑螈的頭頂都有一圈深綠色的冠狀部位,像牠就沒有;生長在河邊一種前端尖尖、屁股寬寬的葉子很好吃,尤其是嫩葉,但吃太多會想打嗝;魚骨頭對牠來說就像人類愛吃的餅乾一樣,舌頭上的刺可以把骨頭弄得碎碎小小的。
還有原本的牠其實不怎麼胖,但因為人類發現到牠的口水很有用,希望牠吐出更多口水,於是就被餵養成這副模樣。
小潘跟崔迪斯越聊越多、越聊越久,有時聊到來送食物的大鬍子,都很困惑他跟崔迪斯都在聊些什麼,而他只說是祕密。
與崔迪斯平和安穩的友誼生活就這樣大概過了八天。
在一場陰雨綿綿的日子,揀貨人又帶來他的客人。這些客人甫一進帳篷,就嫌棄著空氣裡的潮濕,把生物們的臭氣強調出來。但揀貨人只是辛勤地介紹他們擁有的商品,並向他們展示小潘,讓不久前還在埋怨的客戶由嫌棄轉為憐賞、雀躍的態度;這讓他們有了多餘的耐心,可以把揀貨人的話好好聽進去。
「呀嘎,呀嘎?」
「你問我想不想知道你當初為什麼會跟別的動物吵起來?」小潘好奇地望著崔迪斯。「為什麼突然要說這個?」
「呀嘎嘎。」
「喔──人類確實很無聊,然後他們還會在這裡無聊一段時間。那你說吧!我想聽。」
崔迪斯微微晃著腦,就像在點頭似的,然後談起牠在黑市遇到小潘以前,每天睡覺都會發出非常非常吵的聲音。以前的牠根本不知道,是那頭哨音岩貓受不了了、老是找牠麻煩,牠才知道。
「我其實也不想這樣。」崔迪斯這麼告訴小潘時,聲音突然變得有氣無力。
為了取得更多口水給人類當藥用,曾有人類試圖掐住牠的粗脖子擰壓,並餵食會讓他脫水、嚐起來灼熱苦澀的藥水。雖然被慘無人道的手法凌虐,牠還是能照樣呀嘎呀嘎地叫,但從那之後牠每次開口,喉部都會有種被空氣脹大的不適感;這也是為什麼牠在睡覺時會發出那麼響亮的呼聲。
說到這裡,小潘不經意與其中一位貴族對上眼。他的眼神充斥明顯的貪婪與渴望,看待揀貨人介紹的生物時,會在極短的時間內打量牠們,似乎是在思考牠們的用處;但大多時候,他更在意小潘,就像到目前為止深受他吸引的所有人類一樣。
由於才剛聽完崔迪斯的驚悚經歷,受到貴族的注視,加劇了小潘內心的不安。這個話題明顯比過去幾天還沉重,他不理解崔迪斯為什麼要在這時候跟他說這些。
時間很快來到中午。這次的午餐讓小潘很意外,居然又是烤山筍。
正當小潘準備開心地大咬一口時,他注意到崔迪斯完全不去動牠碗裡的山筍,只是默默讓它被一堆懸浮的黑色文字一點一點地啃光。這是婉約字符幹的好事,但小潘沒心情替崔迪斯打抱不平。
「你怎麼不吃東西?」他掰斷山筍,分出剛好能穿過欄杆的大小,塞出籠子。「這個給你吃,快吃呀!」
然而崔迪斯連看都不看,只是低垂著頭。
「崔迪斯?」
聽到叫喚,崔迪斯動了一下,吃力地扭轉頭,小潘這才發現崔迪斯的脖子有顆明顯的腫球,跟他的頭差不多大,大到小潘懷疑自己為什麼這段時間都沒有發現。
崔迪斯癱倒在籠子邊,臃腫的腦袋擠壓著欄杆,眼球彷彿就快被擠出來一樣。小潘驚慌地叫出聲,不顧手裡的山筍落下,他猛拍著籠子,大聲呼救。
前腳才剛離開的揀貨人很快就趕回來,他先是注意到小潘,接著才望向崔迪斯。他摸了摸鼻子,不疾不徐地靠近,然後面無表情地檢視著崔迪斯。這段期間,小潘腦袋閃過頑帛犬的崔迪斯。那是個陽光明媚的午後,他本想找玩頑帛犬的崔迪斯你丟我撿的遊戲;可是不論他如何硬拉硬拽,崔迪斯就是不肯動,好不容易在他懊惱的催促中動了幾步,牠卻在他腳邊咳出鮮血,從此倒臥不起。父親說,牠病了,任何野獸遲早都會染上的病。不久後,牠病死了。
「快救他,快救他!」小潘焦急地懇求著,但揀貨人卻完全不理會他,只是默默掐起崔迪斯的臉頰,揉了揉。
「大哥,你找我們?」兩名流氓走進帳篷,不是醫生。他們一看到崔迪斯,就只是對揀貨人點點頭,然後一把抓住籠子的兩端,準備帶出帳篷。
「你是要治療牠嗎?你要救崔迪斯嗎?」
「閉嘴,小鬼。」揀貨人冷酷地低吼。
「可、可是……」
「小鬼,你聽好。」揀貨人一手按在小潘的籠子上。「我不喜歡有人對我大吵大鬧,也不喜歡有人指使我該怎麼做,尤其它只是個奴隸。不要讓我說第二次,小鬼。」
小潘本想再出聲,但剛剛那堆偷吃崔迪斯食物的文字忽然浮到他面前,讓他閉上了嘴;與此同時,堅韌的樹根和帶有束縛性的光芒同時打在他的雙手雙腳,使他無法動彈;精靈龍悄悄煽動翅膀,讓帶有魔法的粉末灑在小潘臉龐;啼琴獸高唱旋律柔和的樂曲,睏意席捲而來。小潘既發不出聲音,大腦也像是落入濁膩的黏土僵化、無法運作。
視線由一片朦朧轉入黑暗。他內心的最後一道思緒,是懷疑著銀光既然能治療他的傷,為何擋不住想睡的感覺?又或者,是它袖手旁觀?
他隱約聽到崔迪斯好像在大聲說話。
但不是對他說,而是對別人說。
他睡著了。還作了個夢。
在夢裡,頑帛犬的崔迪斯在他腳邊繞了一圈,然後調皮地踩踏梗直的綠草,把它採得扁扁的,還拉了一泡尿。牠跳上橢圓狀的白岩,銜起上端更小的石子,猛力咬碎後,得意地對他叫了幾聲。小潘很驚喜地追過去,頑帛犬的崔迪斯卻甩起尾巴,轉頭就奔向草原。他不停地追,不停地跑,中途還變出不知哪來的食物扔給崔迪斯,只怕牠玩得太累餓肚子;可是等到牠站到盡頭的小丘時,小潘不管怎麼跑,都無法靠近。他注意到原本綠意盎然的草皮瞬間稀疏褪白,一些小樹小花眨眼之間枯萎,飛舞的蝴蝶無力地拍振翅膀,直到身軀墜入淤濁的泥濘……
他叫了幾聲,但崔迪斯沒有回應小潘的呼叫,只是朝未知的前方探了探頭,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就在他急忙想挽回崔迪斯時,又有個讓他放聲哭嚎的身影從旁掠過。他看到父親拉著馬車,緩緩駛上小丘。每次叫喚父親,他都會轉頭,卻從不正眼看他;等到馬車駛上崔迪斯剛剛離開的位置時,父親突然停下馬車,跳了下來,對小潘揮揮手;他依舊穿著那套白色襯衫與吊帶褲,頭髮也亂糟糟的,腰上也是繫著那條陳年老舊的破皮帶。隔得這麼遠,小潘卻看得一清二楚,唯獨他的臉孔是模糊的。他搞不懂是被自己的眼淚弄糊了,還是父親不給他看。
父親走了。就像崔迪斯一樣。小潘激動地想挪動身體,可他依舊被無形的力量給控制住;在這短暫的瞬間,他既難過又生氣,瘋狂捶打乾燥的地板,怒吼為什麼不讓他追上父親和崔迪斯。
直到全身發綠、簡直像青蛙一樣圓滾滾的蜥蜴,緩緩爬在他腳邊,頂了他一下。
這不是你該有的願望。
從睡夢中醒來時,夜色已深,也早就過了放飯的時間。生物們安逸地熟睡著,帳篷外偶爾有巡邏衛兵的影子掠過;空氣不時吹來微風,也捎來午夜鳥啼的問候。
小潘呆滯望著右手邊的一片漆黑,重新意識到崔迪斯被帶走不是夢,而是事實。他默默啜泣,但流不出眼淚。
「喂。」
聽到有人叫他,他轉頭一看,在黑暗中,有東西在動。揉了揉眼睛細看,才發現對方是野獸。崔迪斯被帶走後,他就離野獸的籠子近了一些。
小潘不清楚野獸到底想幹嘛。他現在既不害怕她,但也不想理她;他滿腦子只有崔迪斯,而崔迪斯如今走了。牠死了,再也見不到了,所有他在乎的、珍視的,都不問過他的意見就離他而去。他不知道自己活著到底還有什麼意義
「嘿。」野獸輕聲叫喚,同時擺動著自己的尾巴。
「我不知道這樣有沒有比較好。」她說。「你想不想摸摸我的尾巴?」












